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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为顾彬先生辩诬(3)

然而,顾彬的这部文学史,自有其无可替代的价值,即使与某些中国著名学者编写的文学史相比,也并没有差到“相去十万八千里”的程度,彼此相去,顶多也就三四米远吧。就我的阅读印象,一个外国学者能把中国文学史写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比较起来,有一点倒是顾彬的文学史独擅胜场的地方,那就是,它能在世界文学的背景上,为我们提供中国学者无法提供的判断和信息。例如,瓦格纳对中国“调查小说”的命名(第197页),高利克对巴金小说的分析(第205页),莫宜佳对《围城》的研究(第206页),亨德里斯克对茹志鹃的研究(第319页),都为我们理解中国文学提供了新鲜的信息,而顾彬自己对冯至与德国文学关系的梳理(第213页)、对萧红小说的评价(第225页)、关于张爱玲的《秧歌》的研究信息(第269页),对张贤亮和高行健的“老一套”女性观的批评(第337页),对阿城小说主题的阐释(第343页),则包含着很有价值的学术信息,包含着很有意思的独到见解。

在这部文学史里,顾彬援引了德国学者危令敦对莫言小说的质疑,同时陈述了自己对莫言的理解和批评:“自然,这种忽而正面、忽而负面的对于党员的看法,可以看成作者为了自我保护使的巧妙招数,可是作者为什么在描述暴乱者时,不管他们是男还是女,都极其夸张地偏爱以粗俗污秽(skatologisch)为手段呢?粪便、尿和臭屁似乎就构成了中国农民。中国总是批判欧洲对她的错误呈现,如果允许我们把这个时髦批判掉转过来,则中国当代文学也面临这样的问题,即中国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是否就被‘如此’地正确呈现了出来?”(第350页)针对莫言的创作,顾彬准确而尖锐地发出了自己的质疑:巧妙的平衡术,严重的恋污癖,对农民生活的并非“如此”的叙述,——如此尖锐而切中要害的判断和批评,你在那些处于“十万八千里”的另一端的中国学者的文学史里,能读到吗?

为了写作《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顾彬花了很大的精力,涉猎了很多的资料,从那份长长的《参考文献目录》,你就可以看出他的认真不苟的治学态度。也就是说,顾彬绝不是随随便便写了这么一部文学史出来,也绝不是“重复他人的老生常谈”。刘再复在《驳顾彬》里说:“西方的真学者(不是伪学者)有两个最基本的学术品格:一是尊重事实,不妄言妄说;二是只进入问题,不作问题之外的人身攻击和琐事炒作。”这应该是世界上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所有学者的学术品格。那么,根据这样的学术品格,关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一个“尊重事实”的判断,就应该是:顾彬的这部文学史并不那么差。我们要为顾彬说句公道话,要为他辩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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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中国作家,准确地说,为两位获了“诺奖”的曾经的中国作家和现在的中国作家辩护,是刘再复《驳顾彬》的主旨。刘再复是为这两位作家获得“诺奖”费过不少心思、出过很大力气、做过不少工作的人。

刘再复说:“我曾推荐过巴金,但没有被接受,后来我推荐高行健就被接受了。我是竭力推荐我们国家的作家,我们愿意为他们摇旗呐喊,愿意当中国作家的‘神瑛侍者’,服务员而已。”“爱国”的热情不可谓不高,“服务”的姿态不可谓不低,但给人的感觉,却并不怎么好,因为,这不仅唐突了多情宝玉,而且慢待了文学批评,——对学者和批评家来讲,重要的不是廉价的热情和周到,而是冷静的分析态度和敢于质疑的勇气。

刘再复还告诉记者说:“马悦然说,高行健的确是他很喜爱的的一位作家。他开始阅读长达40万字长篇小说《灵山》时,拿着的是高行健的一大叠手稿,后来刘再复知道了,觉得他会读得很费力,于是把稿子带回中国,打印校对好了之后,再请人转交给他翻译。”(张曦娜:《马悦然与陈文芬 结缘传统布袋戏》,联合早报网,zaobao.com,2008年11月28日)刘再复也是莫言获得“诺奖”的重要推手。他曾经将莫言的《酒国》送给“诺奖”评委马悦然:“1992年,我到瑞典任客座教授,给马悦然送了一部《酒国》的复印本。我只有一本舍不得给他,就复印了。好几百页,在复印机旁腿都站酸了。”既然“与有力焉”,当然就“与有荣焉”;既然曾经“同甘共苦”,当然就会“休戚相关”。然而,如此奉“诺奖”若神明,对中国文学的发展来讲,实在不是什么很好的事情,因为,这会极大地助长中国作家心浮气躁的虚荣心,会使人们把中国文学的“光荣与梦想”,建立在并不具有资质的他者的评价上。“诺奖”评委的无视鲁迅,不接受巴金,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然而,在刘再复的观念里,似乎一个作家只要获了“诺奖”,就是绝对伟大的,他的文学成就便是辉煌的,不容置疑的。他容不得两位“诺奖获得者”受到哪怕一点点质疑性的批评。他对高行健和莫言的回护,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高行健获“诺奖”了,他写了一本《论高行健状态》(******************,2000年);莫言获“诺奖”了,他写了一本《莫言了不起》。好听话说了八箩筐,评价高得实在有些离谱。

能力即品质,成功即德性,刘再复将“贡献卓著”的人当做“贤者”,进而将他们当做高尚的值得尊敬的人。因此,一个“贡献卓著”的人,就是一个“人格”健全的人,就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谁若不尊重“贡献卓著”的人,谁的人格就有问题;一个作家,只要获了一帮瑞典人颁发的“诺奖”,就是“贡献卓著”的人,就是“最值得尊重的作家”:“高尚人格一定要尊重有学问、有才华、有贡献的人。如果让我们引申一下,便是懂得尊重贤者智者即人格高尚,不知尊重贤者智者即人格卑劣。在当下的中国,高行健、莫言就是最值得尊重的作家。高行健被剥夺了前半生,但后半生却不屈不挠,竟然在小说、戏剧、绘画、理论、诗文诸多方面取得惊人成就,其作品被译成四十多种文字,各种语言的译本已达三百多种。其水墨画在十几个国家作过七十多次展览。其思想又是如此清醒、透彻,正是他,提供了当代世界最清醒的文学观。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对这种贡献卓著的文学艺术家,不知敬重反而处处污辱、诬蔑、毁谤、攻击、中伤,这不是人格卑下是什么呢?还有莫言,这么一个从贫瘠的黄土地站立起来的穷孩子,最后自己长成参天大树,写出十一部长篇小说,还有三十多部中篇,八十多篇短篇,其艺术感觉,其‘想象’才华,其良心意蕴,其批判力度,都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骄傲。”

刘再复此处立论的逻辑,显然是反逻辑的,是不能成立的。他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外在的成功与道德的高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也就是说,一个成功的人,未必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而批评一个人,尤其是批评一个“贡献卓著”的人,既是人们的正当权利,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被批评者致敬的方式。这世界上不存在不能批评的人。无论多么尖锐的批评,甚至,无论多么有问题的批评,都是批评本身的问题,而不是“人格”的问题,所以,不能动辄就上升到道德的高度,对批评者的“人格”进行怀疑和否定,——这种简单化的道德定性,不仅反映着对批评本质的严重误解,而且还反映着一种极为势利的价值观,即在我们这个社会颇为流行的“拜成功教”:只要成功了,就是善的,就是伟大的、光荣的,就是“最值得尊敬”的;只要失败了,就是恶的,就是渺小的、可鄙的,就是应该唾弃的。

一般来讲,一个作家的文学观,只能给人们提供一个相对的价值图景,所以,通常是不可以用“最”来形容和评价的。然而,在刘再复看来,高行健却为我们“提供了当代世界最清醒的文学观”,并视之为一种“奇迹”,只要对它有所怀疑和批评,就是“不知敬重”,就是“污辱、诬蔑、毁谤、攻击、中伤”,就是“人格卑下”。唉!这是什么逻辑嘛?

正像顾彬总是以鲁迅作标准来批评中国当代文学一样,刘再复也同样把鲁迅当作自己立论的奥援。在《驳顾彬》里,刘再复极为随意地将鲁迅纳入自己的话语体系,一厢情愿地将鲁迅当做自己观点的支持者:“鲁迅不愧是伟大的文学家,他深知人性的黑暗,嫉妒心的阴冷与恶毒,所以他努力保护作家,捍卫天才,不能容忍只有口水没有墨水或只有牙齿而没有学问的各种婆婆们。我所以要在此多讲几句‘妇姑勃谿’,是因为目睹当下大陆与香港学术风气不好。在**********中出现史无前例的‘勃谿’之后,现在的文坛仍然有许多不学多术的语狂、夸大狂、自恋狂,甚至是泼皮、骗子、伪君子。”可是,别忘了,鲁迅也说过:辱骂与恐吓绝不是战斗;鲁迅更是鼓励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真的天才,从来就不惧怕批评;只有假“天才”,才对人家的质疑和批评又怕又恨。无论如何,请别为了两个“天才”,而限制人们批评的权利。

刘再复在《驳顾彬》的结尾部分说:“今天我打破二十四年的‘不争’,不得不言,乃是顾彬太嚣张,他如此践踏中国的文学赤子与当代文学的整体成就,竟无人吭声,不仅听之任之,而且吹之捧之。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既然打破沉默,我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为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尊严,为了高、莫这两位杰出的人类之子,我准备付出一些时间与笔墨。”动辄将一个人命名为“祖国之子”或“人类之子”,实在是一种要不得的老套修辞。孟子云:“且天地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父母生养一个孩子,提携捧负,很不容易,所以,不要随便就将他派给他者做儿子,——无论派给具体的组织,还是派给抽象的“人类”,都是有悖人伦天理的。

刘再复这次的“驳顾彬”,很有一些时无英雄、勉力而为的悲壮意味。然而,他实在是找错了对象。顾彬,一个势单力薄的汉学家而已,即便“太嚣张”,谅他单枪匹马,也很难“如此践踏中国的文学赤子与当代文学的整体成就”。刘再复倘若真有登车揽辔、澄清天下之志,那么,他应该将批评的目标,对准当代中国泛滥成灾的“消极写作”和“吹之捧之”的文学批评,对准无视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却钟情于中国文学的“黑铁时代”的势利的“诺奖”评委们,就像他当年勇敢地批评姚雪垠和《李自成》那样,对当代中国的消极写作者和拍马的批评家,对外国的恣意妄为的翻译家和傲慢势利的“评委”们,进行严格而切实的批评。总之,面对文学领域的堆积如山的问题,中国当下的文学批评家,“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基本上都“无人吭声”,基本上都“听之任之”,完全是一副不负责、不作为的样子,——批评家对作家尤其是对著名作家的吹捧,简直到了极其无聊甚至极度无耻的程度,无论多么差的作品,我们的批评家都敢吹捧——说“高峰”者有之,说“极品”者有之,说“地震”者有之,说“伟大”者有之,而有胆有识有良心的文学批评家,则寥若晨星,难得一觌。有志于匡救文学时弊的学者和批评家,此其时也,勉旃勉旃!

钱基博先生在批评晚年林纾的时候说:“按林纾论文不薄六朝,论诗不主江西,不持宗派之见,初意未尝不是。顾晚年昵于马其昶、姚永概,遂为桐城护法,昵于陈宝箴、郑孝胥,遂助西江张目,然‘侈言宗派,收合徒党,流极未有不衰’,纾固明知而躬蹈之者,毋亦盛名之下,民具尔瞻,人之藉重于我,与我之所以见重于人者,固自有在,宗派不言而自立,党徒不收而自合,召闹取怒,卒丛世诟。”

我希望,刘再复先生能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样,站在启蒙的立场,荡污化秽,正本清源,引领转型时代的文学风气;我希望,他能做一个敢对逃避的、乖戾的、自恋的、做作的、巧滑的、浮靡的、龌龊的、恣睢的、阴鸷的、狂悖的、粗制滥造的文学说“不”的批评家,尖锐地提出真问题,与作家进行积极意义上的对话甚至对抗,而不要像晚年林纾昵于马、姚、陈、郑那样,先昵于高行健,再昵于莫言,将自己降低为他们的护法善神,最终以“召闹取怒,卒丛世诟”收场。

2014年1月11日,北新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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