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就不难理解,在《暗杀刘青山张子善》里,李唯为什么也要一开始就介绍核心人物的“背景情况”:
刘姓特务婉香,男,河北省获鹿县(今河北省鹿泉市——李唯注)上庄镇大宋楼村人,农民,在1949年4月以前一直在村里务农,种棉花,也兼做骟匠,替本村也为邻村乡民骟猪,以及骟驴和马牛。主要骟猪。挣一些工钱或者不挣钱就挣一点粮食回来,用以养家糊口。人粗壮,敦实,黑糙,周身没有一点温婉的地方,之所以叫这样一个妩媚的名字,是河北获鹿这一带的民俗,获鹿乡间很多男人都起女流之名,譬如获鹿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悍匪叫贺燕玲,就是男起女号。刘姓特务婉香粗通一点文墨,能写自己的名字,以及能写骟猪之后收到工钱的收条,尽管有错别字,但文理还算通顺,这一点对于他日后能被招募做一名特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他能写情报。刘特务用来写情报的这一点文化竟然是得益于共产党和八路军对他的教育。获鹿县当时在大的范围内属于共产党的晋察冀根据地,但不属于那种牢固的根据地,是共产党和国民党双方来回占领来回拉锯的地方。在共产党占领获鹿的时候,共产党便给农民办扫盲班,刘婉香就是那时候参加扫盲班学文化的,他当时参加的目的就是为了日后骟猪挣工钱好写收条,当时也没想到日后会用来为国民党写情报跟共产党为敌。刘婉香在审讯交代中对我公安办案人员说:“我对不住你们共产党教我认字儿!”
在这里,人物的籍贯、长相、名字、职业、文化程度,作者都毫不马虎地一一做了介绍。这就赋予小说叙事以可靠的事实感。有了这样的介绍,刘婉香的一切就都具有了可信度,就是可以理解和分析的。
在《暗杀刘青山张子善》中,李唯总是不忘通过可靠的细节描写来凸显刘婉香做为“上庄镇大宋楼村人”的重要特性:
站在那警察面前的刘婉香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农民,穿着大襟黑棉袄,头上绑着河北白洋淀一带的羊肚子手巾,手上全是锄头把磨出来的老茧,脸上的层层皱褶里嵌着仿佛永远也洗不净的污黑,这完全是冀东平原上凛冽的风一年一年雕刻出来的,是半点儿也伪装不来的,这是连国民党自己招募这批特务时都没想到的一个优势:这批特务们全都是原汁原味,天然朴实本色,完全不是后来银幕和戏台上的特务一律是贼眉鼠眼挂着特务相儿,因此反而具有很强的隐蔽性。甚至连刘婉香的惊慌和淌汗,也被认为那警察认为是老乡见了官差而本能地胆怯,那警察参军前也是种地的,对农民很亲,他忙把刘婉香掏出来的钱又给刘婉香装回兜里去,告诉刘婉香用不着!说有啥事情现在人民政府会给老百姓做主的。然后热情地告诉刘婉香:天津地委和行署就在天津杨柳青镇的石家大院,刘书记和张专员就在那里办公。那警察还给刘婉香画了地图,详细标好了路线,让刘婉香去找。
情节发展的合理性与人物行为的可信度,就从这些毫不含糊的描写里生发出来了,就像细流从泉眼里涌流出来一样,就是花叶从枝条上生长出来一样。在这样的语境里,特务刘婉香和“给老百姓做主的”人民警察身上共有的“天然朴实本色”,就具有了真实而亲切的特点。
小说中的大干部刘青山也是有故乡的人。他的生与死,他的农民式的厚道和狭隘,他的成功与失败,都与他出生的那块土地密切关联:
刘青山和肖******是同一个村子的,两人都是河北省安国县南章村人,两人是同一天从村子里跑出来在晋察冀萧克的部队当兵参加八路军的。刘青山后来做到了地师级干部,而肖******人老实,木呐,左腿还有一点儿跛,是个瘸子,从当兵到年龄一大把了,一直都还在炊事班里做饭,也没能娶个媳妇。到1950年,俩人之间的地位已经是天差地别的程度。但刘青山一直记着肖******救过他的命,一直把肖当哥哥对待,人前人后都是哥长哥短地叫着,在石家大院只有刘青山不喊他肖******。刘青山很讲义气,地委机关里即使是后来向中央和河北省委检举刘青山的人也都承认:刘青山这个人,只要你是他的“三老”,即老乡、老部下、老战友,他绝对会为你两肋插刀,经常是讲义气讲到了不讲原则的地步。
在这样的叙事里,我们看到的,就不再是一个被严重符号化歪曲的“腐败分子”,一个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击中的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一个有着自己的情感方式和行为逻辑的人,一个从心性来看甚至不乏淳朴和可爱之处的人。
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和行为方式,都必然带着自己的成长环境和所属阶层的特点。农民固有的文化心理和生活习惯,甚至影响着刘婉香对自己的暗杀对象的态度。刘婉香随着刘青山和张子善一起住进了高级公馆;他不习惯用座式的马桶,而是喜欢像过去在老家一样,在野地里解决问题:
刘婉香在大理道1号没办法大便,因为蔡公馆楼上楼下的厕所里都是西洋的抽水马桶,而刘婉香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蹲着拉野屎的,坐在抽水马桶上他拉不出屎来。憋得实在难受,刘婉香就趁一清早公馆里的人还没起床,手里掂把工兵锹,溜到蔡公馆的花园里去,在桃红柳绿中找个角落,拉一泡野屎,尔后用锹挖个坑,埋了。刘婉香天天这样解决拉屎的问题。这一日的清早,刘婉香又掂着铁锹去方便,待他蹑手蹑脚溜到平时出恭的地方,一看,魂飞魄散,像看见了炸弹,吓得他转身就要跑。
刘青山也蹲在花园里在拉屎!
刘青山看见刘婉香惊吓地要跑,忙喊住他,问清刘婉香也是来拉的,刘青山说他也是坐在抽水马桶上拉不出来,也是没办法溜到这儿来解决的。刘青山让刘婉香悄悄地,别嚷,说他一个党委书记,在公馆的花园里拉屎,嚷出去,让天津人民知道了,形象不好。刘青山悄声地邀请刘婉香:“一块儿拉吧。正好你带着锹,一会儿把我的屎也埋了。”
刘婉香就战战兢兢地蹲在刘青山旁边和他一块拉屎。
刘青山拉着屎,骂蔡成勋,说:“****的反动派,造个大房子,让劳动人民没法拉屎嘛!”刘青山说他带兵打仗几十年,从来都是在野地里蹲着拉野屎的,就是进城到了石家大院,那茅厕也是蹲坑,啥时候坐着拉过屎!刘青山诉苦说他住进这蔡公馆,一切都要照洋规矩来,装模作样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整天装逼,都要把他憋死了!但是,难受也得捱着,没办法不装逼。刘青山感慨地说:“还是过去打仗受苦的时候痛快啊,没这么多的****事儿!”
刘青山拉完屎,在地上捡一块土坷垃擦了屁股,顺手也给刘婉香捡了一块,让刘婉香拉完也用这个擦。刘青山说,在野地里拉野屎,还是用这个擦着痛快,感觉是那个劲儿!
刘青山对刘婉香说:“别忘本。”
刘青山悄悄溜回公馆里去,一进门,就又是戴钻石袖扣的刘书记了。
刘婉香看着刘青山离去的背影,觉得他其实也挺可爱的,他都有点儿舍不得杀刘青山了。
这样的细节描写,简直妙不可言。它像插入人物精神深处的内视镜,把他们的带根性的东西都呈现出来了。这里含藏者丰富的隐喻内容:外在的占有与内在的占有,形式的占有与实质的占有,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如果占有者从“吃喝拉撒”这些最基本的层面抵拒被占有者的生活方式,那么,他们的占有和所谓的“不忘本”,其实就只有形式的上的意义,也就是说,做为旧的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奴隶,他们将在被占有者面前出丑露乖,甚至败得一塌糊涂。
李唯的叙事绝不满足于对非常事件和非常人物的猎奇式叙事。他要通过个人的悲剧,来揭示世态人心的险恶,以及残缺的制度模式之下扭曲的人际关系,进而从整体性上反思和揭示时代和社会的悲剧:
刘张一案的最初案发,现在比较多的说法是地委副书记李克才率先向中央告发了刘青山和张子善。还有一种说法是,李克才在告发了刘青山和张子善之后,又特意找刘张分别谈了一次话,谈话的大意是,李规劝刘张把涉及此案的其他人尤其是上层的领导人都交代出来,因为这个案子贪污挪用的金额太大,如果没有其他的人来分担责任,尤其是上面的领导人来承担一部分责任,那刘张很可能就此性命不保。显而易见这么大一笔钱决不可能是仅仅刘青山张子善两个人就能贪污挪用的了的!李克才跟刘青山和张子善都是晋察冀的老战友,出于坚持党的原则,他告发了刘张,但出于当年的生死战斗情谊,他想保住这两个老战友的命。据说刘张对于李克才的苦苦规劝嗤之以鼻,尤其是刘青山,当场就耻笑李大庆,说李大庆太不懂政治。刘青山说他要是把那些人、尤其是上面的领导都交代出去那才是死定了哩!刘青山说如果出事被捕,惟一的一条活路就是他和老张两个人把全部的事都抗起来。只有自己全抗了,那些没进去的人才能在外面玩命地想办法救他们,往外捞他们,他和老张两人才能活下来,日后就有机会出狱。刘青山还自信和得意地跟李克才说:他在牢里最多也就呆个三五年,有人已经跟他和子善都打过招呼了!李克才当时问:谁?谁跟你们打的招呼?刘青山一笑说:我能告诉你吗?我政治上会这么幼稚?
参与腐败的是一群人,受到惩罚的却是个别人。刘青山和张子善只不过是处于腐败链条表层的人,因此,做为权力腐败的一个扭结点,他们无疑更容易被发现。那些与他们一同腐败而处于隐性位置的人,则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机,安然无恙地继续着自己的腐败生活。刘青山至死都以为自己是懂得“政治”的,以为“惟一的一条活路就是他和老张两个人把全部的事都扛起来”,却全然不知道,他们所巴结、所信赖、所保护的“领导”,不仅没有“在外面玩命地想办法救他们”,而且还“雪片般”地上书,请求处死他们。对一个“腐败分子”来讲,最大的悲剧,无过于在相信别人会为自己两肋插刀的时候,却被那些从他们的“腐败”中获益的人出卖,——罪有应得的惩罚,固然应该“万死不辞”,但是,窝窝囊囊地做别人的踏脚石和替罪羊,则是莫大的耻辱和冤屈。
善于透过外在的表象,从人性和社会的褶皱里,翻检出几乎让人不忍逼视的细节,开掘出几乎让人不堪面对的真相,这就是李唯不同于别的许多小说家的地方,也是他最值得称道的特点。
2012年3月4日,平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