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他认为自己能主宰一切,而不承认自己生命的“偶然性和依赖性”,而意识不到“自己生存之有限和被决定的性质”,那么,他就将始终生活在征服别人的冲动中,就将始终生活在无尽的恐惧中,就将“力图把自己弄成上帝”。他不可能理解爱,因为,爱产生于对“偶然性和依赖性”的意识,产生于对自我的“有限性”和“被决定性质”的认识。做为一种温柔而伟大的情感,爱与强迫和征服毫不相干。“爱包含着屈服”,真正的爱就是一种“非凡的屈服”。在《我的丁一之旅》中,史铁生揭示了“爱”的这样一种伟大的品质,那就是它的“软弱性”与“屈服性”。爱是表现着“忧哀与盼念”的“夜的戏剧”,它的屈服是有明确的方向和绝对的原则的:“不是屈服于白昼,不是屈服于征服。是屈服于黑夜的召唤,屈服于无限的远方与近前的残缺,因而是屈服于软弱,屈服于向爱并且能爱的心魂……”长期以来,我们完全不理解爱的本质。我们常常把征服当做荣耀,把战胜和消灭他者当做巨大的成就。那种“战无不胜”的征服一切的自大,像里奥帕第所说的“臭气冲天的傲慢”(stinking pride)一样,是“能力之贼”(thief of energies),是“虚弱的强者”,所以,它只能造成精神的“硬化”,只能造成“仇恨”的合法化和普遍化,只能使人们离爱越来越远,从而,只能最终将世界搅成一个“周天寒彻”的无爱的世界,就像史铁生在答《南方周末》记者问的时所说的那样:“以往的压迫、歧视、屈辱所造成的最大危害就是怨恨的蔓延,这是残疾情结的蓄积,蓄积到湮灭理性,看异己者全是敌人。”正是在这样的精神危急的背景上,显示出了呼唤“爱的心魂”的重要性,显示出了“非凡的屈服”的思想价值,也凸显出了史铁生的爱的思想,对于克服无爱的“征服”意识和庸俗的“胜利”想象的现实意义,——长期以来,我们过度地、不切实际地强调了“征服”的意义,从而在人们的心中培养起一种好斗成性的心理定势和行为方式,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紧张的缺乏爱和宽容的关系模式和交往方式。
那么,残疾与爱又是什么关系?残疾仅仅只是残疾人的一种境遇吗?或者,仅仅是一种身体上的残缺和限制吗?人类的精神是否也存在残疾的问题呢?残疾与爱之间是不是存在着一种发生学意义上的关系?
关于这些问题,史铁生的回答,极为独特,极有深度,包含着丰富的哲学意味和深刻的情感内容。史铁生认为,残疾是人类的普遍处境;人类生而“残疾”,因而需要爱。他说:“残疾,并非残疾人所独有。……残疾并不仅仅限于肢体或器官,更由于心灵的压迫和损伤,譬如歧视。歧视也并不限于对残疾人,歧视到处都有。歧视的原因,在于人偏离了上帝之爱的价值,而一味地以人的社会功能去衡量,于是善恶之树上的果实使人与人的差别醒目起来。荣耀与羞辱之下,心灵始而防范,继而疏离,终而孤单。……真正的进步,终归难以用生产率衡量,而非要以爱对残疾的救赎来评价不可。……也许,上帝正是要以残疾的人来强调人的残疾,强调人的迷途和危境,强调爱的必须与神圣。”显然,残疾就是一种包含着“神示”的“隐喻”,其中含藏着与人类的命运及救赎之路有关的信息。
在史铁生的理解里,真正意义上的爱,只能是一种超功利的情感。它是一种善的愿望和行为,是一个指向“彼岸”的“永动的过程”:“爱只是自己的心愿,是自己灵魂的拯救之路。因而爱不要求(名、利、情的)酬报;不要求酬报的爱,才可能不通向统治他人和捆绑自己的‘地狱’。地藏菩萨的大愿(即“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李注),大约就可以归结为这样的爱,至少是始于这样的爱。”因此,爱必须具有理想主义的甚至宗教的性质,否则,爱就会变得很脆弱,就很难成为一种持久的超越性的力量。1998年12月11日,他在给李健鸣的信中说:“我还相信,爱情,从根本上说是一种理想(梦想、心愿),并不要求它必须是现实。”但是,“中国人现在少说理想,多说装修,少说爱情,多言性。……理想的本质,注定它或者在现实的前面奔跑,或者在现实的上空飘动,绝难把它捉来放在床上。”1999年2月18日,他在给李健鸣的信中,谈到了爱与宗教精神的关系:“宗教精神(未必是某一种特定的宗教——有些宗教已经被敌视与歧视搞糟了)的根本,正是爱的理想。”他对人们普遍沦为“经济动物”的现实,忧心烈烈,在他看来,只有“爱的理想”能拯救我们:“爱是一种理想或梦想,不仅仅是一种实际,这样,当爱的实际并不美满之时,喜欢实际的中国人才不至于全面地倒向实际,而放弃飘缭于心魂的爱的梦想。”所以,正像他在《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所说的那样:“当然‘爱’也是一个动词,处于永动之中,永远都在理想的位置,不可能有彻底圆满的一天。爱,永远是一种召唤,是一个问题。爱,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从来不是以完成的状态消解此岸,而是以问题的方式驾临此岸。爱的问题存在与否,对于一个人、一个族、一个类,都是生死攸关,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关。”
在《好运设计》里,史铁生“设计”了理想的母亲。她几乎就是爱的化身。她教育孩子的方法“来自她对一切生灵乃至天地万物由衷的爱,由衷的颤栗与祈祷,由衷的镇定与激情。在你幼小的时候他只是带着你走,走在家里,走在街上,走到市场,走到郊外,她难得给你什么命令,从不有目的地给你一个方向,走啊走啊,你就会爱她所爱的这个世界。”事实上,史铁生的作品,就是这样一个“母亲”——它培养我们爱的情感,教会我们爱的能力,带领我们沿着爱的方向,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一个充满爱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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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如果尝尽了苦难的滋味,如果懂得了爱的真谛,如果具有“屈服于向爱并且能爱的心魂”,那么,他就已经站在了信仰之国的边界,就可以眺望到来自天界的照亮大地的灿烂光芒,就有可能形成自己的“持念”和信仰。
汤因比说:“没有一个人类灵魂能够度过此生而不遭逢宇宙神秘。即使人类特有的好奇冲动未能引导我们体会到这一点,经验,尤其是痛苦的经验,也会迫使我们体会到这一点。”在我看来,“宇宙神秘”问题,其实就是与生的意义、死的恐惧以及终极关怀有关的问题,就是建构信仰的必要性的问题。
由于承受了太多痛苦的经验,史铁生很早就“遭逢”了“宇宙神秘”。病痛的煎熬,死亡的恐惧,解脱的办法,救赎的道路,这些问题,经常性地折磨着史铁生敏感的灵魂。史铁生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就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就备尝病魔带来的痛苦。对一个刚刚开始青春之旅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从21岁那年开始,史铁生就被“死”的问题死死地缠住了。关于“生还是死”这一哈姆雷特之问,他经常紧张地与自己对话:“可你并没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可是不必着急的事并不证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总是决定活下来,这说明什么?是的,我还想活。”信仰产生于人的不幸和无助,所以,史铁生才这样说:“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他起先祈求上帝,继而想跟他较量,最后,终于明白:“确实,你干不过上帝。”于是他开始调整心态,“慢慢地有了活的兴致和价值感”。消沉和悲观只能是一时的心情,因为,再往后退就是绝路,就是无边的黑暗。他别无选择。他只能选择向前和向上的方向。他必须摆脱日日压迫着自己的悲观情绪,不能让自己沦为自恋而可笑的悲观主义者。光明的太阳,是从夜的深处升起来的,而信仰和爱愿之路,则是从苦难和绝望的深处伸展出来的。
通过向上的精神努力,史铁生成了对宗教和信仰有深刻理解的人,成了有信仰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成了一个找到了自己的“神”的“信者”。但他的这个“神”,不是一个超验的唯一而绝对的主宰者,而是精神意义上的,是来源于自己的内心世界的:“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他自己建构起来的“精神”宗教,不是一种僵硬的学说,也不是冰冷的教条,而是一种情怀,一种信念,一种关于爱的哲学,——它意味着充满诗意感的伦理精神,意味着充满热情的生活态度。史铁生从佛教那里理解了“慈悲”,从基督教那里理解了“爱”。“爱愿”加“慈悲”,就是他的情怀,就是他的宗教。
史铁生毕竟是东方人。他对佛有着更为亲切的感觉,对佛的精神,也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在写于1994年2月2日的《神位 官位 心位》一文中,他说:“佛,本不是一职官位,本不是寨主或君王,不是有求必应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凶吉的算命先生。佛仅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种思悟,是苦难里心魂的一条救路。”在《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中,史铁生这样阐释了佛的伟大:“佛的伟大,恰在于他面对这差别与矛盾以及由之而生的人间苦难,苦心孤诣沉思默想;在于他了悟之后并不放弃这个人间,依然心系众生,执著而艰难地行愿;在于有一人未度他便不能安枕的博爱胸怀。”佛意味着同情和悲悯,接近佛即意味着把无情之心,变成有情之心:“我想,最要重视的当是佛的忧悲。常所谓‘我佛慈悲’,我以为即是说,那是慈爱的理想同时还是忧悲的处境。我不信佛能灭一切苦难,佛困苦难而产生,佛困苦难而成立,佛是苦难不尽中的一种信心,抽去苦难佛便不在了。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即是佛之忧悲的处境。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信心可还成立么?还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贿赂的图谋,依然还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现实的酬报,信心也不依据他人的证词,信心仅仅是自己的信心,是属于自己的面对苦难的心态和思路。这信心除了保证一种慈爱的理想之外什么都不保证,除了给我们一个方向和一条路程之外,并不给我们任何结果。”史铁生对佛是的“苦难不尽中的一种信心”的理解,对由此“信心”而来的对“慈爱的理想”的阐释,都是得道之语,具有照亮人心的思想光芒。
乌纳穆诺说:“怜悯是人类精神爱的本质,是爱自觉其所以为爱的本质,并且使之脱离动物的、而成为理性人的本质。爱就是怜悯,并且,爱越深,怜悯也越深。”史铁生无疑也是这样理解爱的本质的,只不过,他更喜欢用“慈悲”来表达。其实,怜悯与慈悲在本质上是一回事,所不同的是,前者更多地属于基督教的话语谱系,而后者则更多地属于佛教的话语谱系。在《我与地坛》里,他就将慈悲当做“信者”必须信奉的“持念”:“丑弱的人和圆满的神之间,是信者永远的路。这样我听见,那犹豫的音乐是提醒着一件事:此岸永远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坍塌。这大约就是佛之慈悲的那一个‘悲’字吧。慈呢,便是在这一条无尽无休的路上行走,所要有的持念。”他曾反复强调“悲”的意义。在致学者杨晓敏的信中,他说过这样一段话:“其实这个‘悲’字很要紧,它充分说明了佛在爱莫能助时的情绪,倘真能‘有求必应’又何悲之有?人类在绝境或迷途上,爱而悲,悲而爱,互相牵着手在眼见无路的地方为了活而舍死朝前走,这便是佛及一切神灵的诞生,这便是宗教精神的引出,也便是艺术之根吧。”他把佛的心系众生的“慈悲”深化为“忧悲”。“忧”比“慈”更沉重,但也更深沉;“忧悲”更能体现佛的温柔的博爱情怀。对“忧悲”的深刻体悟和阐发,无疑是他的一大贡献。
在史铁生的理解中,充满爱愿的精神之旅,是一个没有终点的过程,而神和佛也意味着无休止的行动,也是没有完成时态的。所以,他对“人人皆可成佛”的阐释,就像他对“爱愿”的诠释一样:“佛并不是一个实体,佛的本义是觉悟,是一个动词,是行为,而不是绝顶的一处宝座。这样,‘人人皆可成佛’就可以理解了,‘成’不再是一个终点,理想中那个完美的状态与人有着永恒的距离,人皆可朝向神圣无止步地开步了。谁要是把自己挂起来,摆出一副伟大的完成态,则无论是光芒万丈,还是淡泊逍遥,都像是搔首弄姿。‘烦恼即菩提’,我信,那是关心,也是拯救。‘一切佛法唯在行愿’,我信,那是无终的理想之路。”在一个对“伟大的完成态”无限迷恋的时代来讲,对那些过度自大和自信的“拯救者”来讲,史铁生的思想,具有指示方向的意义。
史铁生对宗教精神和爱的理想,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在他看来,任何时代都不能没有理想主义之光的照亮,都不能没有梦想:“有那样的梦想,现实就不再那么绝望,不至于一味地实际成经济动物。”而理想主义的本质就是爱,正像爱的本质就是理想主义一样:“爱是一种理想或梦想,不仅仅是一种实际,这样,当爱的实际并不美满之时,喜欢实际的中国人才不至于全面地倒向实际,而放弃缭绕于心魂的爱的梦想。”没有这种理想主义的爱,就什么都谈不到:“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不管是人间还是天堂,都必经由万苦不辞的爱的理想,这才是上帝或佛祖或一切宗教精神的要求。”在中国当代作家中,还没有一个人像史铁生那样,因为看到了表象之下的危机,因为看到了繁华背后的困境,所以特别强调“爱的理想”,特别强调“梦想”和“理想”对于“市场经济时代”人们的内心生活的意义。
许纪霖在《史铁生:另一种理想主义》一文中,这样评价史铁生的理想主义:这是“一种个人的、开放的、宽容的、注重过程的、充满爱心的理想主义。它以虚无为背景,又超越了虚无,它是人生悲剧中的微笑,荒谬命运中的浪漫,俗世社会中的精神乌托邦。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史铁生将会被更多至今仍在虚无中探索的人们所了解和接受,并日益显现出其跨时代的思想魅力。”做为一个拥有坚定信仰的人,史铁生是镇定而慈悲的乐观主义者。他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热情、信心和力量,标志着我们时代文学在精神追求上所达到的高度。在已故的当代作家中,他与路遥和王小波一样优秀,一样让人喜爱和信赖。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价值会越来越凸显,就像早晨的太阳会越升越高一样,就像奔赴大海的江河会越流越宽一样。
尽管对“伟大”这个词,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已经失去兴趣,甚至心存怀疑,但时间会慢慢地告诉人们,这个叫史铁生的人,这个在苦难面前镇定、乐观、坚强的人,怎样丰富了“伟大”的内涵,怎样赋予了“伟大”以朴实而亲切的性质,——历史终将证明,他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是一个有着伟大的“心魂”和持念的人,而他的那些包含着苦难、忧悲和爱愿的作品,也将成为中国读者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将成为他们获得勇气、对抗绝望的力量之源。
2012年1月4日再改于平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