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闺女是一头白灰色的母驴,已经三岁半口了,落地时有二尺来长一尺多高,不一会儿就在母驴“软难斗”的舔舐下站了起来,小东西长得太喜人了,是王吉合架在脖子上从山坡上扛回圈里的。啥都是小的好看,特别是小东西晃着耳朵蹦蹦跳跳撒欢时,美得王吉合直喊宝贝疙瘩,那高兴的样子就像地上跑的是自己的小孩儿。大闺女小时候在王吉合那里吃了不少偏饭儿,不仅可以随便在他的卧室里耍闹,而且粮食饲料和鲜嫩的草料都紧够着它吃。小时候,王吉合叫它妮儿,长大了就叫成大闺女了,连改革命名时王吉合也给它挑了个“阿庆嫂”这样的好听名字。
驴圈背后坡上住着一个叫三灶的老寡妇,因为她爱说上大流的话,嘴总是跌不到地上,所以落了个“酸枣”的外号。酸枣喜欢穷摆布,即使一升粮食也要问一回驴折腾半早起,王吉合讨厌她这种做法,于是就故意不让她使牲口,问一次不沾,再问一次还是不沾,酸枣就火了,说,王绝户你别诡诈,等俺家夜生回来了非收拾你不沾;王吉合也不示弱,说,你个老杂羔子,我等着你那小杂羔子回来哩。
时间不长,老杂羔子酸枣的小杂羔子夜生还真背着铺盖卷儿滚蛋回来了,而且把户口也带回了村里,这下酸枣瞪蓝眼了。本来夜生上中专时已经把户口办出去了,结果让“知识分子到农村去”的号召又给打回了皇沟,酸枣坐在门口石头上两手拍着膝盖哭喊了半天,哎呀,我造了啥业啦?俺夜生好好的为啥又回来这个穷山沟啦?俺夜生不回来不就当了大官儿啦?俺小子当了大官儿不就没人敢小看俺孤儿寡母啦?
夜生一回村便拿着公社的介绍信,去了大队会计室。
大队会计室其实就是大队办公室。那时候的大队办公室,跟生产队的驴圈一样,也是个杂货铺,兼作大队会计室、会议室、广播室、电话值班室,报纸、账本、纸墨、锣鼓和游街用的高帽子、胸前挂的牌子都堆放在那里。因为平时在大队办公室坐的时间最多的人是大队会计,所以人们便习惯把这里叫成大队会计室。大队会计室占了一间窑洞,二十来平方米,外面是学校课堂。
夜生找到大队革委会主任登科说,我是知识分子回农村,你打算安排我干什么呢?登科斜着眼看看他说,都是皇沟村长大的,呢个鸡巴啥哩?介绍信上说让你回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又没让大队安排你当干部,从今儿开始老老实实下地劳动吧。夜生说,那我学的兽医知识就白啦?登科说,白不了,你去找找一队歪歪,如果他同意,你就去驴圈喂牲口吧。夜生说,兽医和喂牲口是两码事儿,我好赖也是个文化人儿,总不能叫我去跟牲口打交道吧?登科说,毛主席语录你是咋学的,革命没有高低贵贱,只是分工不同,连伟大领袖的话你都不听啦?你别挑肥拣瘦,恐怕喂驴的工作也不一定轮着你干哩。
夜生衣帽整齐,打扮得很时尚,上穿一件雪白的衬衣,下穿一条铁道棱(条绒)裤子,脚蹬一双黑色皮鞋,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走路跟洋鬼子似的直着腿不打弯儿,昂着脑袋凡人不搭话,一张嘴右嘴角能撇到耳根岔。队长歪歪看见夜生就屁腥气了,一听他想拣轻闲营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现在都快黑夜了,你还戴着个草帽干鸡巴啥哩?看看你穿的跟个阔少爷似的,苍蝇在你身上都得跌跟头,像个农民啊?夜生撇着嘴说,我本来就不是个农民,我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歪歪说,回来了你就是个鸡巴农民,明儿你给我乖乖儿地去参加劳动,要不连口粮也不给你。夜生说,登科让我去喂牲口。歪歪说,那你去问问王吉合叫不叫你进驴圈。
夜生摘下草帽露出油光闪电的脑袋,王吉合抬头瞭了他一眼说,刚从娘肚里挤出来啊这么湿了吧唧的?你来干鸡巴啥?想来收拾我啊?夜生挺着腰板儿说,主任和队长叫我来当饲养员。王吉合愣了一下,然后说,好啊,来吧,你先去把圈外边的土全部担进来把圈垫一遍。夜生说,我学的是兽医,担担挑挑的事儿没学过。王吉合说,那就正好跟贫下中农学学呗。夜生说,我不知道怎么干,你手把手教教我呗。王吉合说,你吃饭拉屎是不是也得我手把手教你啊?夜生撇着嘴说,真没文化。王吉合把手里的簸箕往地上一扔,说,我每天尽跟牲口打交道,要文化有鸡巴啥用啊。夜生又说了一句,真是没文化。王吉合站起来拿起笤帚冲夜生在地上狠狠扫了两下说,赶紧滚蛋,赶紧回去文你娘的化吧,赶紧给我腾开地儿,驴马上就要回圈了。
第二天,夜生就穿着他那身洋装下地了,支支架架不干活儿,还不停地拿手去弹裤子上的土,用手指头蘸着唾沫抠抠这儿抠抠那儿,把人们气得对他直翻白眼。队长歪歪说,地里的活太累,你明儿去淘大粪吧。夜生撇着嘴说,我有洁癖,不能闻大粪味儿。歪歪说,姐屁?你还哥哥屁哩,就你知道干净,你莫非光吃不拉啊?莫非你拉的屎是白面馍馍、放的屁是香油葱花啊?夜生说,反正我不去淘大粪,淘大粪是你们老百姓干的事儿,我是中专生我不干。歪歪说,你是中专生,你了不起,俺们一队的土太薄,养不活盛不下你这个山药蛋,你不干拉倒。夜生一手叉腰一手伸着莲花指说,你怎么骂人呢?没文化。歪歪说,呢你娘个蛋啊,少在这儿撇你的京腔,老子就是没文化咋了?你不是有文化有能耐吗,回家吃你的文化大馍馍吧。
那时候,下地劳动才有工分,有工分才有口粮,夜生你狗日的又不是喝风的知了,不出工看你能撑架几天?结果不出三天,酸枣就撑不住气了,连卷带骂把夜生又轰到地里来干活儿了。歪歪说,不在天上飞啦?落地儿啦?人们都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我看知识不光反动还害人哩,才上了几天狗屁中专就把你烧成这样了,如果你再上个大校早烧成一把灰了。夜生已经换上了农民衣裳,但腰还是弯不下来。歪歪说,别拿臭架子了,你去跟着小阎王学耠地吧。
种大庄稼需要用犁耕地,像种黍稷谷子之类的小庄稼就不用犁耕了,拿耠子耠一下就能养种了。耠地跟耕地不同,一个入地浅一个入地深,小庄稼根儿浅不需要翻得过深。耠子比种轼还难驾,种轼是两头两铧,而耠子是独头独铧很难驾控,如果掌握不好,不是铧头入不了地就是耠不成直线。小阎王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说话跟炒豆子一样急脾火燎的,套上驴来回示范了两遭就逼着夜生上手了;夜生哪里是菜叶上面的虫儿啊,铧头根本插不到地里,耠子让驴拽着满地乱跑。看着满地耠子画的道道,小阎王歪着脖子吼叫道,赶紧给老子停下来,你还大校生哩,还不如野猪拱得顺溜好看,白鸡巴念书了,快停下来。夜生攥着耠子把手,让驴牵拽着继续跑,根本停不下来,小阎王呵骂着迎头去截驴,驴猛然一停,把夜生掼到了耠子上,只听嘶啦一声,夜生的裤裆被撕剐破了,里面那窝家雀儿立马跑了出来。夜生赶紧摘下头上的草帽罩住裤裆,拿捏着走回了家。小阎王也是个破嘴,不到半天就把夜生这丢人事儿传遍了全村,还有人马上编出了个皇沟的歇后语:夜生耠地——露馅儿了。
不服骚狐(公山羊)不吃柳叶,夜生也有一股拗劲儿,又练了两天,然后独自赶上牲口,背上耠子,到尖山洼耠地去了。这时尽管已经开春,但草木还没有发绿,直戳戳的尖山一片灰黑,地里不断窜出一两个骚猫来,一冬天很少下雪,土地基本上没冻。今儿夜生使的驴是“阿庆嫂”(大闺女),他让驴在地边吃了一会儿白草,然后套上驴准备耠地,这头母驴真像个大闺女,老老实实拽着耠子走,耠出的沟印又直溜又平整,他觉得自己完全掌握了耠地的技术,于是耍起了洋舞,一边拿鞭子打驴,一边大声唱起了《沙家浜》,花脸、老生、青衣轮流来,一会儿就把“阿庆嫂”给唱恼了,它突然一纵屁股,拉着耠子满地跑起来,他抡起鞭子又打又骂,驴挣开绳套蹿到了山坡上,越撵越跑得快,越撵越跑得远,气得他返回来干脆躺到阳坡旮旯睡起觉来,睡到半后晌仍不见驴影儿,爬到山上喊了一通也看不到驴的任何踪影。地没耠又丢了驴,夜生有些害怕,知道这么空口空手回去没法交代,这时候知识发挥了反动作用,他想,我把这事儿夸张一下,自己就没了责任,于是他想到了一只狼、两只狼,赶到村口脑袋里的狼已经增加到四只,他对歪歪说,我去尖山洼耠地碰到了狼,现在“阿庆嫂”正让四只狼围着呢。
歪歪一听就害怕了,赶紧去问王吉合咋办。王吉合起火冒烟地嚷道,败家子儿真鸡巴败家子儿,还问咋办,你赶紧组织几个壮劳力跟我去打狼救驴吧。歪歪说,四只狼围着一头驴,恐怕赶去也就剩一把骨头了,别去了除了救不下驴再搭上几条人命就操蛋了。王吉合说,你怕死你别去,别光呱嗒你那个乌鸦嘴了,快去给我招呼几个壮劳力。
出了这么大的事,歪歪哪敢不亲自去啊,他马上叫来六个壮劳力,拿上绳子和杠子,提了三盏保险灯,跟王吉合一块儿带着人马就往尖山洼去了。到了尖山洼,夜生领着人们在山上转悠。
歪歪问,驴哩?
夜生说,大概让狼吃了。
歪歪问,狼哩?
夜生说,大概吃完驴跑了。
王吉合问,你在哪看见四只狼围着一头驴啊?
夜生说,我就站在这儿看见的,刚才驴就在前面那个沟里叫四只狼围着呢。
王吉合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狼吃得再干净也得留些骨头渣子和血吧,走,咱下去看看。
一伙人下到沟里,仔细在草地上和山坡上找了又找,看了又看,哪有什么吃驴的痕迹。王吉合一把将夜生拽过来气狠狠地盯了几眼,又猛地把他搡推了出去,然后顺着山坡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大闺女——阿庆嫂——你在哪儿啊——快回来啊——”声音很急切更是凄惨。
王吉合在前面走,人们在后面跟着,都大声地呼唤着“大闺女”,群山回荡着人们喊驴的声音,天也让他们喊得暗了下来。突然传来驴的啊啊声和喷鼻声,王吉合听了往前紧跑几步,用很大的声音喊道:“大闺女,我的大闺女——”只隐约见他急匆匆地循着驴发声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驴听见了王吉合的喊声,也急忙向主人跑来。赶人们跑到跟前,王吉合正搂着大闺女连叫带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