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沟村形容一个人抠门,就说这个人把钱穿到肋条上了,而王吉合是把他的驴穿到自己肋条上了,社员们想问个驴使使就像抽了他的筋一样,既怕累着又怕磕碰着,能把你腻歪死了。平日户里碾面、队里干活儿把驴赶回圈,王吉合总是先摘下围脖,卸下鞍子,然后在驴身上摸来看去,没打着伤着才放人走;若是打着伤着了,他就堵住门儿跟你论理儿,脸对着驴骂你、对着你骂驴,直到嘴里嘟噜出白沫儿,白沫儿飞在嘴唇上嘴角上,直到他扎到饮驴水瓮里喝水解渴方才告一段落。出了门儿被骂的人才敢骂他,骂他是集体的一条看门狗。
这天黄昏,“黑鬼”和“弓脊”两头驴自个儿跑回了圈,后边儿没人跟来,王吉合就起了疑心。他给驴卸下驮篓和鞍子牵到圈外,两头毛驴的后蹄子跳来跳去,屁股躲着他不让看,他用手抓紧缰绳,把驴逼到墙角扳过屁股一瞧,驴屁眼儿外全是血,“弓脊”的还在往外滴着血。王吉合赶紧把驴拴到墙上钉的木橛儿上,进屋从鞍子里掏出两把棉花套子划火点着,嘴里还不停地吹着棉花,看燃得差不多了就走到驴后,两手各抓一团猛地上前按到两头驴的尾巴下面,驴疼得后蹄子蹦起老高,王吉合的腿上给踢了两下,他也顾不上疼,瘸着把两头驴拉回圈里饮了水,然后就拴到驴槽上了。
王吉合把驴安顿好后就找到队长家,气呼呼地把情况给队长说了。队长叫歪歪。歪歪说,这谁也挡不住,驴不打出不了槽,驴不打耕不了地,光说好话驴听不懂,你不打它就不知道干活儿,我看既然打了说说以后注意点儿就算了,要是打了吉合叔你,我可不饶他。王吉合说,你放屁,儿女不亲长不成人,牲口不疼活不久,没有驴,就你这生产队长也不顶****啥事儿,你去驮你去扛啊。一句话呛得歪歪差点得了噎食病。队长惹不起王吉合,赶紧说好好好,明儿黑夜开个会查清是哪个****的干的这损事儿,斗私批修沾不沾?王吉合说这么大的事儿能等到明天啊,歪歪说那我马上去广播开会。王吉合得了队长这话也打住心怀了,又叮嘱了队长几句才抬脚出了门。
歪歪随便扒拉了几口闲饭,拿了块菜饼子边吃边往驴圈走。到了驴圈场上,歪歪从地上捡起一块儿石头走到门口墙根儿当当当当敲了几下铁轨,然后爬上房顶叉着腰腆着肚子拉着长嗓大声吆喝道:“一队社员们,马上到驴圈开会喽——”连喊了三遍。
吃过晚饭,一队社员就稀稀拉拉地往驴圈走,不一会儿就挤了一屋子。来得早的占上了座儿,炕上、凳子上、锅台上、大瓮上都坐满了人,后来的有的蹲着,有的靠墙站着,有的到屋外找块石头搬进来坐着。女人们嘀嘀咕咕说笑着,互问吃了什么饭,鸡又下了几个蛋,猪又长了几斤肉,又积了几方粪;男人们大都吸烟,有的叼着旱烟袋吸旱烟,有的把旱烟用纸卷起来吸。烟叶里掺了棉籽油,吸起来冲得很,你一口我一口他一口,不一会儿就把屋子里吸得烟雾腾腾,呛得女人们直咳嗽。
看人来得差不多了,队长歪歪就从人堆里站起来说:“社员们都停停嘴啊,今儿黑夜开个会儿,说说关于黑鬼和弓脊的事儿,今儿后晌干活儿,谁赶黑鬼谁赶弓脊来?谁捅了驴屁眼儿了?”歪歪说到这儿,下面嘻嘻哈哈起来,说歪歪你可真能逗笑,除非那些光棍闲着没事儿去捅驴屁眼儿,有老婆的还嫌那里脏哩。
王吉合当时正在圈那头喂牲口,听到人们起哄,就气呼呼地走过来大声说:“都别****不正经了,是有人拿棍儿把驴屁眼儿给捅流血了,都还高兴个****啥?”
会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接着,队长一个一个问组长,组长一个一个问组员,不一会就把捅驴屁眼儿的人给追找了出来,一个叫秃爪,一个叫小阎王。队长恼着脸叫秃爪和小阎王站起来低下头,让社员们给他们提意见,批斗他们。出身不好的不气长,从不敢给别人提意见,只是支棱着耳朵听;有几个好事儿的贫下中农就站起来质问他俩为啥闲着没事儿捅驴屁眼儿。
秃爪和小阎王站到了中间地上,猫下了腰。秃爪说,后晌赶驴往地里送粪,黑鬼磨磨蹭蹭不快走,就折了根棍儿捅驴屁眼儿,捅一下它就快跑几步,捅一下它就快跑几步,后晌还多往地里送了两驮粪哩。小阎王说,弓脊操蛋,躬着个腰不给耕地,打了两鞭子它就卧到地上了,再怎么打也不起来,急了我就拿鞭杆子捅它,它光欠欠屁股不起来,气得我就把鞭杆子一下子插进屁眼儿里了,弓脊跳起来拉着犁满地里乱跑,收也收不住,扔了家伙就往回跑,撵都撵不上,弓脊真****操蛋,欠揍欠捅。
听到这,王吉合把手里拿着的筛子往地上一摔,大声吼道:“反啦反啦,老虎吃了山神爷了,你俩比****日本鬼子国民党皇协军特务汉奸还****不是东西,驴干活儿慢就捅它们的屁眼儿,我看你俩也不是****啥勤谨人,干活儿拖着屁股不往头儿里走,谁拿棍子捅你们的屁眼儿了?牲口不懂人语,你俩就不说人话、不干人事儿啦?告你们说,打驴就是打它的老子,我就是驴爹驴爷爷驴祖宗,打它们就等于打我的脸。动不动就想动手,动不动就糟蹋牲口,都打死了还干不干社会主义,还革不革命?我王吉合是红保管员红饲养员,我的驴就是红驴,你们这么做不是反动反革命是啥?小阎王你真****是个阎王爷。”
王吉合一番话,说得秃爪和小阎王张口结舌,镇得人们目瞪口呆,天旋地转,只觉得周围的东西都晃悠起来。晃悠中一个小伙子突然从大瓮上跳下来说:“吉合爷爷,歪歪哥,我有个好主意,以后保准谁也不敢再动驴半指头了。”王吉合扭过脸瞪着眼说:“路宽,你又出啥馊主意啊?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拿破鞋底子扇你啊。”路宽嬉皮笑脸地说:“这绝对是个好主意,如果说差了你再拿破鞋底子扇我也不迟。吉合爷爷,你老人家如果把咱队所有的驴都改成又红又专又革命的名字,看哪个人还再敢对你的驴子驴孙们吱吱声、动动手?”
****的路宽,你小子的心眼儿比马蜂窝的窟窿眼儿还多哩。细琢磨这小子的话,王吉合觉得还确实有些道理。散会后,王吉合靠在被子上,把他的驴子驴孙们按脾气、能力好坏和公母性别排了个子丑寅卯,将孝顶、黑鬼、秃尾巴、弓脊、铁耳朵、软难斗、鬼难拿、鬼剃头、滑头、拗到底、大闺女、大混蛋、二混蛋等等脏眼污耳的玍古名字,统统改为革命化的称呼,换成什么火车头、造反派、红卫兵、号角、红小兵、红大嫂、劳动能手、阿庆嫂等等等等。从地主富农分子家归公的驴,大都又刁又懒又不是东西,有啥主儿就养啥驴,就叫一些鸠山、座山雕、胡传魁、刁德一、王连举、蝴蝶迷之类的坏名儿,戴帽改造。
这样试叫了几天,队长歪歪来驴圈找王吉合了,说这么改,农活儿没法干了,有几个懒汉不干活儿光盯着谁打你那红驴了,谁也不敢捅牲口一指头,由着驴的性子来,一天连半亩地也耕不了,连三遭粪也送不够,驴都成了活祖宗了,就差给它们磕头烧香了,光砸戴帽儿那几头牲口的骨头,这队长我没法当了。王吉合火着说,闲着那么多壮劳力剁肉吃哪,留着力气背炕头睡老婆哪,不啃了驴骨头你们就是不高兴,再说驴不听话也可以革它的命呀,只是不能把它们都当成阶级敌人,能不能给驴说些它们听得懂的话?能不能动手轻点儿?告你说驴通人性,人就不能通点儿驴性啦?歪歪苦笑着说,好好好,你就惯着你那些红驴吧,明儿我们干脆都自个儿戴上笼头、备上鞍子、套上犁铧,叫牲口赶着社员们下地干活儿算了。王吉合梗着脖子说,像你们这些人一点儿阶级觉悟、阶级感情都没有,就欠劳动改造,驴还没言声儿,你们倒唧唧歪歪个没完,还不如牲口懂事儿哩。王吉合这些话,说得队长怀疑起他到底是不是大叫驴转世了。
一队社员都这样骂他,骂着骂着就把吉合骂得更红了、名气更大了,公社表扬、大队广播,小道消息还传说县里准备树他为典型,把他的革命行动推而广之、广而告之。惊得好几家被斗户的婆娘忙到驴圈给王吉合送纯萝卜馅儿山药面扁食,还顺手拿些脏衣服臭袜子去缝洗。对这些,王吉合都是半推半就,送来的扁食都让他犒劳了牲口,他不愿落下吃嘴的名儿。向王吉合问驴推碾倒磨的也少了,口粮本来就不多经不住推倒几回,加上他都把驴挂到自个儿脸上了,谁还敢去他脸上抠?婆婆妈妈的缠得没法儿了,他就说喂我点儿好料把我套上吧,蒙上眼跑起来不一定比牲口慢。可谁敢拿驴祖宗耍笑,只好大人孩子齐出动,推着石碾子往晕里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