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增英的老伴在床上哭诉着他的一生,儿子在一旁,边哭边劝母亲,我在床边流着泪水记录着,屋里像冰窖,不一会儿,我的脚和腿几乎都失去了知觉……心想,这些老人们要能再暖和点,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三
秋日,太行深处的松坪村,我们见到了一位88岁的老战士段金锁。这是个有着传奇色彩的老兵,18岁当兵时父母都不在了。他从小练就一身好武艺,学的是洪门拳。他壮年时力大无比,一个手指能挪动石碾子,肚皮上放一个板子,上面能站12个人。耍“社火”时,他是重要角色,武会子上的著名人物。
但此时的英雄已经不能施展当年的风采了,他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比画了一个动作。当我们找到他的一个破烂的奖状展开看时,都感到吃惊,上面赫然写着“大功”!大功是头等功、特等功,在太原战役中,他一个人深入院里杀敌8名,他被称为“孤胆英雄”。问起英雄当年事,他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他说和718团是一个单位的,见过王震,还说上下细腰涧战斗打得可漂亮呢!但又说他领着聂司令过一道沟,掩护部队躲过敌人“扫荡”。他颠倒的记忆让我始终没有搞清他的经历。他的儿子看起来对父亲的经历一无所知。村里人也对他十几年从军的经历都不清楚,他早就说过,要把奖状、奖章等物品放到棺材里带走,不留给儿子。大功英雄的状况看起来非常差,屋里气味难闻,没有什么用品,衣服污渍斑斑。对比英雄当年,我们心里泛起了一丝心酸……
春阳暖暖的一天,嗅着坡岭上浓郁的柏树芳香,我来到夹峪村,进到一个小院,采访了91岁的老战士刘梦元。他19岁当兵,在5团给政委萧锋当警卫员。他记忆清晰,讲述清楚,对战争岁月有许多清楚的描述。他讲到,抗战岁月,5团的日子最为难苦,大仗小仗不停地打,反“扫荡”,保卫晋察冀党政军机关,任务艰巨,战士们一年可能只有一身衣服,一天只能吃两个黑豆高粱面的窝窝,十几个人才能分到一勺盐,但打仗不含糊,一次小年下(方言,年三十)集合号吹响了,一仗打下来,89人牺牲……平山的那些惨案,刘梦元说起来更为凄凉,惨案过后,死难一批,老少乡亲发摆子,得瘟疫,又死一大批,太惨了,日子过得太苦了!
说起平山团,说到平山人的参军热潮,刘梦元老人倒给我讲了一个聂荣臻司令解散夹峪村参军的事儿。
一次,聂司令在夹峪村一带碰上了一支队伍,老老少少有400多人,后面跟着一群老婆孩子,哭哭啼啼的。聂司令问这是什么队伍?一问才知道,当时几个村子里“斗劲儿”,比赛着参军,夹峪全村所有男人一个不剩,全部要参军,家里人感到过不了日子,就追来相送,相劝。聂司令听清楚后,说全村人都当兵这可不行,都当兵,地谁种?孩子老人谁保护?于是下令把队伍解散了。
刘梦元还被聂司令救过。当时,他们部队掩护聂司令向山里转移,刘梦元等几个战士先去号房子(方言,安排住宿的地方),结果敌人追来,部队立刻转移,他并不知晓,还在那里张罗。聂司令路过,让警卫员拉上他就跑,说,敌人快进村了,还不快撤!
提起韩增丰,刘梦元十分佩服,他说韩猛子可“忆症”(方言,勇猛)呢,打仗勇敢,冲锋号一响,光着膀子,挥着大刀,直往鬼子群里冲,他们部队剩一个人也敢打。刘梦元说,他在团部的时候,看到韩猛子回来,老远望一眼,就知道是打了胜仗还是败仗,韩猛子要是不骑马,自己往回跑,这一准儿是胜仗;要是被战士们抬着回来,肯定是受挫了!刘梦元回忆的这个细节一下子把韩增丰的性格特征刻画出来。
对于刘梦元的政委萧锋,他有着许多的记忆,多年来还一直保持着联系。他的女儿后来还到北京去照顾萧锋,直到萧锋去世后才回乡。在采访时,他的女儿就坐在院子里,她是专程从外村赶来照顾老人的,这几天他发烧生病了。她说平时老人一个人生活,身体很好,还能干农活……
小院里,一棵梨树刚刚开谢洁白的花朵,嫩绿的枝叶遮了满院阴凉,鲜艳的月季,秀丽的蔷薇,硕大的西番莲,加之几畦青菜,整个小院是那样美丽宁静,老人居住的村子是水库迁建村,房子是1958年盖的,已非常破旧。老人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我进到屋里去拍摄,异常窄小,里屋竟然没有窗户!等了好一会儿,我眼前依然黑黢黢一片,我始终没有看到老人的床铺是什么样子。满院明媚春光,凄凉残破小屋,强烈的反差让我十分震撼,这个抗战老兵的就住在这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临别,我看到菜畦里长出许多杂草,老人在女儿的搀扶下,蹒跚着坚持挪到了院门口,我心中酸痛无比,说不定我们这次为他拍下的,又将是人生最后一次影像。
四
本想去寻找平山团的辉煌,却在这些老兵的生活中找到了许多悲凉。在张志平采访老兵的印象中,在李君放拍摄的上百位老兵片子中,大多都是破墙烂院,他们的生活多不是太好,他们浴血奋战打下江山,却没有享受到太多的现代文明果实。
当然老兵们无一丝一毫的怨言,他们一次次从死神的手指缝里艰难爬出,他们时刻都在比对那些牺牲的烈士们,他们一生都在幸运和感恩中生活着。“喇叭爷”,晚年用冲锋号在温塘集市上吹奏,为困难大学生募捐学费;大吾川里朱坊村的卢献寿,他15岁参加平山团,抗战中四次立功,八次受奖。南下归来后,因伤病回乡当农民。因他家成份高,家人子女都在上学和就业中受到影响,日子过得十分贫苦。1980年曾向侄子借一块钱交党费(第五次借钱交党费),决不延误。每逢“七一”,他都拿出那本珍存的党章,郑重宣誓;每逢“八一”,他都拿出一套珍藏了几十年的旧军装,挂上军功章,立正,敬礼,纪念平山团的抗战岁月,怀念牺牲的战友……诸如这样的老兵,在平山农村很多,他们没有感觉到自己生活清贫,而我们寻访者却心生波澜。李君放常常给老兵们送去一些米面粮油,发动企业家为他们捐助物品,还要举办影展,呼吁更多的社会关注。
崔志林原是平山县公安局的副局长,退二线后拿起相机,拍摄老兵们的生活。他更有着浓浓的老兵情结,他的父亲就是一位抗战老兵,走遍晋察冀的山山水水。崔志林多次陪我采访老兵,一路讲述父亲的传奇故事,许多细节都可以写进影视剧中。诚然,还有许许多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记忆着那些烈士们,比如我们前面写到的,为无名烈士建陵园的贾雪阳将军,平山团、平山子弟兵可以说是平山人心头浓得化不开的情结。但是相比之下,我们的所做还是有着差距,老兵们的出生入死被遗忘得太快了。
20世纪80年代的一天,老战士刘增英拄着拐杖去集市赶集,过公路时很慢很慢,一辆汽车开过来,着急地按喇叭,摇下玻璃骂骂咧咧的。刘增英生气了,说:“老子打日本鬼子受伤,走得慢点怎么啦?怎么骂人呢!”车里的年轻人听到这话,非但没有尊重,反而阴阳怪气地说他倚老卖老,没有被日本鬼子打死,小心被车撞死!把老兵气得直打哆嗦……
同在80年代,美国海关,龙启明正在通关。龙启明,1923年生于香港白领阶层,曾祖父是清末广东省的一品大员。龙启明1941年赴大陆求学,投考国民政府留美空军,成为飞虎队六名华籍飞行员之一。抗战之后,他起义回国,后来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在历次运动中都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改革开放后他恢复了香港公民身份,仍生活在重庆。他有这样一段回忆:“1983年,我第一次回美国去看我哥哥。在纽约机场,美国海关的人看见我的护照,拦住了我,让我走另一个通道,我以为是签证有什么问题,结果是让我走贵宾通道。因为我的记录上有前飞虎队飞行员的身份,过关的时候,美国海关的人都立正向我敬礼。”
我读到这段话,十分震惊,龙启明不是将军,就是一个普通的抗战老兵,几十年后,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却受到了如此礼遇。美国人对这些战士们的记忆和尊重,使我思索了很久很久!
而在田川等人的《寻找英雄》一书中,我读到他们的一段采访话:“曾在腾冲血战中出生入死的老兵李万基本如今双目失明,衣衫褴褛,当他摸索到我递给他的一百元采访费时,竟要跪下!他何以至此?”我们是不是对这些抗战老兵们做得太少?
在寻访中,我去过许多烈士的纪念地,许多地方都残破陈旧,无人问津。我找到南泥湾,在马坊的草丛中找到一块长满苔藓、污损严重、即将被掩埋的纪念碑,而那竟然是1944年王震为赫赫有名的平山团树立的唯一的死难烈士纪念碑!
张志平先生曾对我讲,1986年他采访戎冠秀老妈妈时,戎冠秀说,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建一座革命烈士陵园,让几千名平山烈士有一个“家”。彭真委员长1985年亲笔题写了“平山县革命烈士陵园”的墨迹。遗憾的是,几十年过去了,烈士陵园还是没有建起来……
张志平关注每一位烈士的踪迹和身后事,多年来一直寻访平山烈士。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他一直认为,曾为革命做出重大贡献的“大共产党”栗再温(正部级)的安息地是在北京八宝山或在济南烈士陵园,当栗庆瑞告诉他,爷爷的墓地就在南沟村,他执意和庆瑞前去找寻。路虽不长,但极其难走,他们就用镰刀开路,砍去齐腰深的荒草荆棘,翻过一座山沟,到达墓地时,他们终于看到已被荒草淹没的一块墓碑。他问庆瑞,每逢清明有人来祭奠吗?庆瑞说,我们家的人来上坟……张志平颓然坐在那里,落泪了,这是栗再温啊,其他烈士呢?
那天,他再找下去,平山团烈士栗政通的墓地、平山团烈士栗吉子父子的墓地、受伤21次的平山团英雄栗政民的墓地都在这里……
许多抗日烈士没有名字,在县志上没有记载。就连栗家这样有着著名烈士的家庭,都没有像样的墓地,更别提那些牺牲在千里万里之外的烈士了,他们连个土丘恐怕都没有,他们的亡灵没有人超度,名字也被人忘记。
作家王锦思在《发现抗战》中这样写道:
华沙无名烈士墓存放着从战场上收集来的泥土,刻着战斗地点与日期,经常有外国代表团和驻波兰使节献花。位于莫斯科红场的无名烈士墓地,火焰熊熊,象征着烈士的精神永远光照人间。花岗岩上刻着这样的字句:“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勋永垂不朽。”美国将海外发现的美军遗骸,精心装上棺椁,盖上美国国旗,甚至用专机运载……
在这里,我想,我们能不能少建一些豪华大楼,少吃几顿大餐,少开几辆进口好车,少打几天麻将,去建一个祭奠烈士的碑亭,去关怀一下寥寥无几还活着的老战士们,或者建一所养老院,让这些生活条件差的抗战老兵免费入住,让他们悲凉的心头再感受一下来自社会的温暖呢?
2013年深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