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地看,世界是一个现象之网。这个现象之网如同一切网络一样,由实体(即网络中的元素或节点)和关系(即网络中的弧或边)交织而成,这是大家的共识。历代的思想家们的分歧在于,对这个现象之网有着不同角度、不同立场的认识,根本地,对组成现象网络的实体和关系究竟谁先谁后,或者能否理出个谁先谁后有着不同的看法。组成现象网络的实体和关系,其中,实体与实体之间通过关系相连接,我们称之为“相邻”;关系与关系之间通过实体相连接,我们称之为“相接”;关系与实体之间显然既不是相邻,也不会是相接,我们只能称之为“相关”。相关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关系,因为关系只能存在于实体与实体之间,而不能存在于实体与关系之间;同样,相关也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实体,实体只能居于关系与关系之间,而不能居于实体与关系之间。因此,相关实际上是实体与关系的“二重性”。作为二重性的相关既是实体,又是关系;既不是绝对的实体,又不是纯粹的关系;相关只是实体与关系的对立统一,只是永远的二重性。相邻、相接和相关为我们认识现象之网提供了三种最为基本的立场和路线,因而产生出思想史上三大基本的哲学和逻辑学的阵营和线索。
从相邻的角度观察网络,是一种“实体观”的观点,认为现象之网最终可以还原为一些各自分离、独立、自存、永恒不变的实体单元,关系则是实体的属性或附庸,是派生物,因此可以将关系予以割裂并归约到实体之中,从而现象之网最终可被解释为一些基本的原子粒子的机械堆积。这样,世界就被看成是一堆原子粒子组合在一起,世界的运动只不过是原子粒子组合样式的改变。从思维方式上看,相邻的观点实际上是一种分元的观点,极端地是一种“二元论”的观点,试图把世界描述为一些不可再分解的基本结构单元的组合。这种观点正是思想史上历代的形而上学和形式逻辑所抱定的观点,也是经验论和还原论的观点,更是以牛顿力学体系为突出代表的原子论的机械自然观的观点,总在本体论上认为现象世界的背后深藏着某样独立、自存、不变的绝对者(如亚里士多德的“原子粒子”似的抽象实体,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原子事实”,当代逻辑前沿中的“原子世界”。尽管“原子粒子”、“原子事实”、“原子世界”大不相同,且在思想史上总是后者批判、否定并取代前者,但它们在作为机械还原的终点、本质的载体、组成世界的单元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并依次具有一种自相似的“反身迭代”关系,也以此标志着实体观的三个历史性阶段形态);在认识论上认为世界是一个对象化的外在的孤立存在,与我们的认识方式和意义内容无关,而且正如皮亚杰指出的,传统认识论总设定所有主体的认识能力和认识形式都是一样且不变的。归结起来,实体观的认识论常犯的两个错误是:或者否认认识中的先验形式而成为所谓“无主体的认识论”,或者否认先验形式是一个历史性的演化系列;在逻辑学上就是极端的“外延性论题”和“语言图像论”,武断地认为外延与内涵可以被截然地区分开来并将内涵归结于外延,也就是形式主义地只看重逻辑语言的外延、指称和语形,并且还原主义地认为语形结构就是世界逻辑结构的图像(典型地见于早期维特根斯坦),而轻视或取消内涵、意义和语境。形式逻辑虽然能说明对象化存在的形式结构规律,但却永远无法说明自身、整体和运动,因而会要在涉及到反身自指的问题时遇到悖论,在面对整体时陷入无限倒退,并且亦如亚里士多德指出的,因将作为世界基元的实体看作永恒不变而从根本上取消世界的运动性。实体观的思维方式决定了其所提供的是一幅分裂的世界图景,使我们在寻求世界统一性的道路上永远徒劳奔忙。由于实体观从根本上只承认实体而取消关系,也就造成了一系列的割裂和对立,如自然与历史、科学与人文、唯物与唯心、必然与自由、对象与意义、外延与内涵、形式与内容、总体与整体等。要在实体观的框架内消除这些对立是不可能的,由此造成了人类认识史上的三个久咬不开的硬核,即所谓“三块硬骨头”,也即涉及整体的层次性问题、涉及自身的意义性问题以及涉及运动的演化性问题。实体观及其形式逻辑正是机械分析法的基础。
从相接的角度观察网络,是一种“关系观”的观点,认为关系才是本原的,是关系“构造”出了实体,因此实体可以通过被分解为关系而最终予以取消。这样,现象之网就被描述为一个浑然一体的关系整体。整体不能被当作总体一样分解为基本单元,整体不等于部分之和,整体只能自身构成自身,即体现出层次结构。或者说,整体性只能体现为自身构造的环节性。因此,关系观的思维方法实际上是一种分层的方法,极端地是“二层论”的方法。极端的二层论必然要彻底取消一切意义上的实体,从而使关系整体成为一个绝对不能割裂的原初的直接的“一”。这样的“一”显然不能被打开,不能被对象化地观照,而是只能体悟,只能在内在的意义直观中与之发生直接的同一,因而表现为直觉、体验、流变、虚无、否定和过程等。关系观的观点正是历代的怀疑论者、直觉主义者、神秘主义者、虚无主义者、过程论者、整体论者等所抱的观点,而且当代的现象学思潮和系统论思想也表现出明显的关系观倾向。关系观在历史上由于一直未能完善地发展出一套属于自己的逻辑方法,即用于揭示关系的整体构造性、层次境界性等的逻辑学,因此,本身很少有独立的建树,而是总只能通过对实体观的形而上学和形式逻辑的批判、否定、怀疑等表现出来,这种情况直到胡塞尔开创现象学研究思路才有所好转。现象学的“现象学还原”和“本质直观”方法,主要地是一种关系观的逻辑方法。关系观及其逻辑的思路,对于弥合实体观及其逻辑所造成的分裂和静止等缺陷,功勋卓著,其对世界的整体性、层次性、意义性和动态演化性等的强调,正是当代思潮的一个主流方向。极端的关系观的后果必然是本体论中的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必然是认识论中的神秘主义和主观主义,同样不能使我们得到理想的世界统一性图景,因为它虽然是统一的,却是不可打开、不可捉摸、不可言说、不可交流、不可操作的。
从相关的角度观察网络,是一种“辩证观”的观点。认为实体与关系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对立,均不可取消,也均不可绝对化,即彻底放弃谁先谁后的逻辑模式。从思维方式上看,辩证观是一种将世界分重的观点,极端地是“二重论”的观点。“重”实际上是“元”与“层”的对立统一,二重论也即是二元论与二层论的对立统一,即既分元又分层。世界之作为辩证观的存在,是实体与关系的二重性统一,即实体与关系的相关,只有相关才是现象之网的核心结构,而不会只是实体或关系,由绝对的实体或纯粹的关系都不能结合成网络,而是只能成为总体或整体,不是总体与整体二重性统一的相关体。既然世界的逻辑结构是一种二重性的相关,也就是状态与过程、形式与内容、对象与意义、客观与主观等等的二重性统一,是真理与境界的统一,是元与层的统一,是平面结构与层次构造的统一,是共时性与历时性的统一,是结构样式与构造方式的统一,是结构单元与构造环节的统一,归根到底是实体与关系的统一。因此我们寻找世界的统一性只能是一种二重性的统一性,或者说统一性本身即是二重性。遗憾的是,我们至今仍未能充分地发展出一套能胜任这种二重性研究的辩证逻辑体系。因此,我们寻求世界二重性统一的努力,只能从首先发展出一种二重性的逻辑学开始,从批判现有的真值逻辑和作为混合体的辩证法开始,从补充对关系观的逻辑研究开始。相关逻辑所追寻的统一性是包括自然、生命、意识和全部知识现象在内的世界大全的统一性,是一个显得有些野心勃勃的庞大计划。相关逻辑立足于实体与关系的二重性相关,必然展开出一种二重性结构,既具有横向的实体总体之堆积的对象结构,又具有纵向的关系整体之层次的意义构造,总的来看,是一种多层次并存的结构,即格局。所以,辩证观及其相关逻辑正是格局分析法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