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科学用于研究世界的一般模型是系统,而不再是原子(或哲学中所谓的绝对者,即实体)。原子观的“机械分析法”总是试图将一切现象解释为独立自存的、永恒不变的、不可再分的单元粒子之堆积。如:牛顿力学自然观,就曾力图表明世界是众多不记大小形状的具有质量的刚性粒子———质点的组合。思想史表明,这种观点对涉及到整体性、意义性和演化性这三类问题的所谓复杂现象终究无能为力,而这三类问题在今天表现得如此普遍且内在,几乎今天的所有难题(如被称为三大自然之谜的生命、宇宙和思维等之类)都与此有关。我们可以形象地称这三类问题为现代科学中的“三块硬骨头”,并寄希望于系统观来对此予以解答。那么这“三块硬骨头”究竟“硬”在哪里呢?系统观能否啃动它们呢?系统观是怎样的一种观点呢?并且,作为思想前提,这种科学思维范式的改变,在多大程度上要求我们的哲学和逻辑学,也发生相应的革命性改变呢?这就要求我们对现有哲学和逻辑学作一综合的整体的考查,了解它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本书将向读者表明,我们现有的逻辑学和哲学依然是“前”系统论的,不能适应于研究系统和一切与上述“三块硬骨头”有关的复杂现象,并且我们今天对系统概念的理解,依然受到了原子观框架的支配性影响,我们远未发展起甚至远未找到适合于系统模型的分析方法,而是继续沿用了机械分析法来处理系统性问题,也就从根本上歪曲了系统。我们必须从思维的最根本处———从逻辑学本身做出调整、修正和补充,并进而建立起一种能直接适用于研究复杂现象的哲学和逻辑学,即建立一种新的包括复杂现象在内的整个世界的统一性图景,而不再只是传统逻辑学和形而上学得到的以排斥复杂现象,和设立心与物、主与客、本质与现象等一系列二元对立为前提的统一性。没有这种更深广的统一性,困境和冲突无法消解,生命的意义无从安置,未来的文明无以为继,心与物的鸿沟无可沟通。这种新的统一性,不是形式逻辑的教条,也不是辩证逻辑的模棱两可,更不是直觉主义的神秘体悟,而是对这一切的改造和综合。
从理性的最深层面,来审视我们这个充满着困惑、挑战和希望的巨变的时代,在这个伟大的千年转折之际,寻找一幅共通的世界统一性图景,并用纯粹逻辑建立起一种新的适合于系统观的分析方法,以便能为我们的时代,为这个时代的每个领域号脉、诊断和定位,这无疑已是我们这个时代基础理论研究的历史使命,也是本书的宏愿,尽管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其实,所谓复杂现象的问题,早已不只是单纯的书斋里的理论问题,已然成为我们这个时代非常紧迫的现实课题。诸如生态问题、环保问题、克隆人问题、外星生命问题、人工智能问题、互联网问题、全球经济一体化问题、社会变革中的产业结构调整和历史进程的阶段性定位问题,等等。无一不是复杂现象,无一不是需由我辈慨然作答的现实问题。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被自许为知识爆炸的时代,交织着工业化和信息化,也纠缠着现代化和后现代化。然而,在这个知识剧增、时代巨变的繁华的背后,却是心灵的双重困惑。一方面,知识领域学科林立,日新月异,让生命有限的我们总觉顾此失彼,无所适从;另方面,却又常感生命意义的失落和行动中往往依然束手无策。究其根源,其实就在于我们对世界、对知识缺乏一种统一性的了解。我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倔强的声音响起,我们的智力不能满足于一种迷茫漂泊的人生,一堆零散杂乱的知识,和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因为,很简单,世界只有一个,永远只是同一个世界开放得万象欣欣。我以为,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拥有了太多知识的时代,却唯独没有思想,或者说是一个以知识取代智慧而成为思想的时代。当然,这也是一个急切呼唤思想、必将产生震撼人心的新思想的大时代。
已经注意到,有一个与系统性问题和复杂性问题紧密关联的新词汇,正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即“格局”概念。凡当我们面对复杂性问题(也即系统性问题)时,总是不知不觉地、不约而同地使用到这个概念,如经济格局、文化格局、思想格局、开放格局、生态格局、心理格局、社会格局等。大到政府的宏观决策乃至全球性问题,小到一个团体、一家企业、一个家庭、一个个体,只要面对的问题带有复杂性,我们就总是使用到格局概念。那么究竟什么是格局呢?是不是所有复杂性问题都必须使用格局概念才能分析清楚呢?格局是指复杂性事物的“复杂的”逻辑结构吗?它是怎样的结构?更进一步地,格局是否就是世界的基本逻辑结构,因而正是世界的统一性结构呢?能否将其上升为一个专门的逻辑概念,并从逻辑上建立一种专门描述格局的“格局分析法”以取代机械分析法呢?格局分析法是否就是系统观的分析方法呢?解答这些问题正是本书的具体任务之一。
对于格局的含义我们似乎都懂,即指事物的结构和格式,但细究之其实谁也说不清,而且遍查思想典籍也无据可考。可见,格局概念作为如此普遍而且内在于人心的基本意识观念,一定预示着某种非常深刻而却未被揭示的东西。回忆一下我们使用格局概念的场合,不难了解到,它是指复杂性事物因其整体性特征而必然表现出的一种多层次并存的复杂结构,即是说,它不仅与事物的当下结构状态有关,而且与事物的演化历程和意义构造等有关。在现代思潮中,与其相近的概念还有范式(库恩)、图式(皮亚杰)、认识型(福柯)等。粗略地归结起来,我们使用到它时,似乎是欲以其指称事物的逻辑结构,并且这种逻辑结构既能用来说明事物的当下结构状态,又能说明其意义构造方面的演化过程,因而它既是结构状态又是构造过程,是结构与构造的二重性统一。结构意味着对象性和稳定性,其核心必是某种永恒不变的实体;构造则表明意义性和过渡性,其核心必是关系。因此,格局所包含的结构与构造的二重性,最终是指实体与关系的二重性。
本书特别定义实体与关系的二重性结合为“相关”,并将表明,相关是逻辑的核心、世界的根本、认识的起点、语言的结构和实践的依据,是世间万象共同具有的、无可逃避的、最为基本的普适结构。本书的宗旨就是,将那种在实体之堆积基础上开展出来的,还原论的、经验论的、形式化的分析传统,与那种在关系之构造意义上开展起来的,整体论的、先验论的、发生学的现象学传统,二重性地结合起来。也就是将结构分析,与构造直观统一起来。简言之,将“析”与“悟”统一起来,从而改造和发展辩证法。
从逻辑上看,世界不能被简单化地归结为实体的堆积,而是由实体与关系的二重性相关作二重性打开后,形成的具有二重性复合结构的格局。格局的这种二重性结构,一方面表现为对象性的实体之结构样式,具体就是关于结构单元的类演算,在逻辑上看,就是求证真理;另一方面则表现为意义性的关系之构造方式,具体由构造方式的复杂性等级即构造环节来标志,在逻辑上看,就是确定对象结构被如此这般地开显出来所依据的构造平台,即境界定位。所以,我们对复杂性问题的格局分析,要求我们在逻辑上突破“唯真理论”的单向度框架,而必须采用一种包括了真理与境界两个尺度的辩证框架。
一般地,系统是世界的理论模型,相关是世界的逻辑核心,格局是世界的逻辑结构。相关、二重性、格局(以及本书后面将要逐步展开的反身重构、反身迭代、互孪体等)等概念,是本书的主要概念。相关既是世界的逻辑起点,又是本体论和认识论的起点,格局则是相关作二重性展开的结果。于是,世界“收拢”则为相关,“打开”则为格局,任何事物都是一个格局。当然,这需要我们采取二重性的视角和立场。
哲学自近代到今天正在逐步达成一个共识:世界并不是完全独立于我的外在世界,而是同样依赖于主体自身。我总是携带着自身意义去指向对象,只有被意义所填充的对象方能被理解,也才因为具有了如此这般的具体结构而成其为对象。于是,世界就被区分为对象与意义的二重性世界。一方面,对象被看作是意义的构造物,不同的物种、不同历史阶段的人、不同生活史的个体,会在各自不同的构造环节上、不同的意义平台上、不同的自身复杂性等级上,即不同境界层面上,构造出各自的对象物乃至现象域;另方面,意义又只不过是对象的保留、变样和投射,“没有真理就没有意义”。总之,观察渗透着理论,理论也离不开观察,似乎组成一个自相缠绕的悖论似的循环。显然,如何阐发这种二重性统一体的结构和演化,已成为我们今天的时代课题。所以,如果说自近代以来的认识论哲学所关心的核心问题,是主-客是否统一和如何统一的问题,那么我们今天站在前辈们的肩膀上,则是在已经将主-客看作是统一体的基础上,来进一步回答这个统一体如何演化的问题。具体地说就是,主客统一体具有哪些统一环节,并且如何由一个统一环节过渡到另一个统一环节,从而形成一个怎样的演化环节的序列。
世界之呈现,一方面取决于它在什么意义上被我们具体地对象化;另方面,我们所能据有的意义平台却总只能是我们自身演化史中的某个构造环节。因此,世界既与它的结构样式即真理有关,又与结构单元自身的构造方式即境界有关,是实体性结构与关系性构造两方面的统一。我们不可能用单一的真理尺度去穷尽无比丰富的世界,因为真理只能用来衡量世界的实体性结构,而世界并不只是单一平面上的实体性存在;因为真理不能独立于境界而存在,特定的实体总是定位在相应的构造环节;更进一步地,因为存在的本意就是指实体结构与关系构造的统一,指真理与境界的二重性统一。所以,本书的目标不是发现最后的真理,而是试图揭示世界所有可能的真理形式,并将每一具体的真理定位在相应的演化环节,或说境界层面。显然,这实际上就是要进行格局分析。所以,探索真理与境界的统一,乃是我们的智慧之灵魂所在,也是我们的逻辑学之核心所在。
通过格局分析和境界定位来谋求真理与境界的统一,实际上就是对被誉为辩证法的活的灵魂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之逻辑解析和发展,是使古老的辩证法摆脱模棱两可的任意性而获得可操作性的关键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