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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见,雪莲花女子

1

清晨六点钟,远涵坐上了从拉萨开往桑耶镇的大巴车。车上有许多藏族人,他们的身上夹杂着糌粑与甜茶的味道,气味浓烈。

此刻的拉萨依旧被夜雨笼罩着,四处亮着路灯。他坐在车上靠后的位置,早餐是在路边买的鸡蛋饼,吃完早餐便将外套罩在脸上,隔开光与空气中混杂的各种气味,以便更快地进入睡眠状态。

从睡梦中醒来已是两个多小时后,一缕刺眼的阳光偷偷的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细缝里透进来,刚好照在他的脸上。这时他才意识到罩在脸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空气中混杂的各种气味似乎也淡了一点。他揉了揉眼睛,捡起脚下的衣服,拨开窗帘看向窗外,车正驶过山南地区泽当镇。

小镇的清晨是美好的,淡淡的阳光,静静的街道,想必是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太阳出来得较晚。此时街道两旁的铺面尚未营业,路上行人也很少,显得十分寂静。他看到藏族人用砖砌的房屋,大都不会超过三层,窗棂与屋檐有手绘的彩色纹样,店铺的招牌有汉文亦有藏文。

大巴车驶出街道后,视野逐渐开阔。远处峰峦叠嶂,山中白色云雾缭绕,城市的繁华与喧闹随着车子的前行被拉得越来越远。近处可见如丝带般的河流,河边有成片的绿色树木,路边有牧羊人赶着成群的小羊羔。

接着车驶过孜隆山,目之所及尽是荒山秃岭。亦可看见大片沙化的山丘,严酷的自然条件限制了许多植被的生存,只有为数不多的超旱生半乔木和灌木顽强地生长着。

车抵达桑耶镇汽车站后,他转乘了去往青朴修行地的班车。藏族阿佳的头饰让他着迷,粗粗的辫子上镶着绿松石与巴珠。车在高山上蜿蜒行驶,海拔越来越高。抬起头向上看,云雾近在咫尺。

班车停在了山脚,他下了车,问路旁的藏族老人青朴修行地如何前往,藏族老人一直摇着头,示意他不会说汉语。

“我也去青朴修行地,你跟着我走吧。”一个刚从车中走下来的年轻女人对他说。

这个年轻女人穿着藏红色的棉麻连身裙,宽大且长,裙角及到脚踝,白棉麻无袖外衣。长长的头发蔓延到腰际,似茂盛的吊兰。她对他微笑,眼睛像一弯月牙。她的眼神中是带着善意的,有着温和的光。

他们结伴走在了去往修行地的山路上。

“我叫远涵,你呢?”

“薇莲。”

“真好听的名字,让我想起了盛开在高原上的雪莲花。我是西安人,还在读大二,趁着暑假来西藏旅行。”

“那你应该才二十岁吧,多么好的年纪。我比你大八岁呢,你可以叫我薇莲姐。我在云南束河古镇开了一家棉麻的服饰店,这次来西藏,是为了去阿里转山。”

……

一路上的交谈,他们渐渐地熟络起来。

2

他们先行至青朴寺,再沿着寺庙后方的山路向上走。山势陡峭,蜿蜒曲折,空气也越发的稀薄,越往上走越是气喘不断,此刻的海拔已是四千三百米。他们停下脚步歇息一会儿,远涵双目远眺,此处三面环山,山谷正南面敞开处正对着雅鲁藏布江的宽广河谷,景势巍峨壮观。由于深居大山深处,江水不食人间烟火般地激扬着,茂密的植被也纯真地吐出嫩绿。如此寥廓的美景,使得他忘却了路途的艰辛。

路途中除了美丽的风景还有漂亮的五彩风马旗,窄小崎岖的山路上还会不断遇到去转青朴修行地的虔诚藏民。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风朴沧桑的中年人,还有稚嫩纯真的小孩,他们都是一脸的虔诚,目光纯净而坚韧。每每遇见他们,薇莲总会停下脚步,双手合十,低眉微笑地说声“扎西德勒”。与此同时,这些藏民也同样报以和善的微笑与相应的礼节。

登至纳瑞山腰,便到了青朴修行地。此地有一百零八个修行洞,每一处修行洞都充满了厚重的历史沧桑,流溢出殷殷佛意。四周都是先行修法者遗留下的彩色的经幡与玛尼石,以及生生不息的慈悲精神。历代以来众多高僧大德和凡夫俗子都将这里当成修身悟道的圣地。

他们走进第一个修行洞中,洞内光线昏暗,一位年长的喇嘛盘腿端坐着,手中转着转经筒,口念六字真言。面前是一叠厚厚的经书。洞内摆设极为简单,正中间挂着莲花生大师的画像,酥油灯在幽暗中散发出微光。喇嘛给予他们每人一杯水,喝在嘴里甜甜的,似乎是甘露水的味道。薇莲把昨日在桑耶寺求得的加持黄布条献给了老菩萨一条,他们又各自取出一些零钱放在桌子上,拜了莲花生大师,然后走出洞内。

沿着山路走进一个又一个修行洞,洞中的修行者面貌不一,但那颗唯虔唯诚的心却让远涵为之敬叹。修行者隐匿在这一片神圣的山野之中,日夜与大自然,与风马旗,与经书为伴,安于清贫,执于信仰。青朴修行地保留了一种原本纯真、清明、庄严的朴素。

在最美的山顶垭口他们遇见了一位年轻的阿尼,她的修行洞中有数位圣尊脚印。她稍微会说一些汉语,告知他们已经在洞中住了三年,并且会一直住下去。远涵问起修行洞的由来,她说寺院分给的,有一些是自己修建,大家一起帮忙把建筑材料背上山。他们盘腿坐在她的榻前,时而听她诵经,时而和她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她那么美,活像一尊菩萨。

下山的时候,遇上了大雨。他们在一个修行洞内等雨停下来后又继续上路了。大雨过后,本就狭窄崎岖的山路变得更为泥泞,难以行走。薇莲穿着绣花鞋,走在泥地上老是打滑,有好几次都差点跌倒。远涵走在前面,不住地回头看她,叮嘱她要小心点。他很想伸手去扶她,可是他想着毕竟是陌路相逢的人,这样未免会有些唐突。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取出雨伞,并把伞的一端递给她。说,路太滑,你抓紧它,我用这个带着你走。

赶回桑耶镇的时候,已是傍晚,镇上已经没有回拉萨的班车。他们只好选择走回去,顺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顺风车。

走着走着,一片金黄色的麦田映入眼帘,麦田旁边还有一间独门小院儿。门口写着旅馆及联系电话,因为地方略偏,并没有住客,从铁门望去,小小的院子,只有一间房,几个铺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拨打了电话,25元一张铺位。

天色已晚,走回去是不可能了。两个人,整座小院,还能守望桑耶寺与麦田。他们留了下来。

晚上,六人间的房间只住着他们两个人,其他四个床位都空着。薇莲的床就在他的对面,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两米。

夜,静悄悄的,只听到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仿佛永远都下不完。空气里散发着麦子和泥土的味道。

“你睡了吗?”远涵轻轻地问。

“没有。你也睡不着吗?”

“我可以在薇莲后面不加上姐姐吗?虽然你比我大几岁,但是我觉得你就像小孩儿一样,有一颗孩童的心。”

停顿了一分钟,他接着说,“你让我有一种想要保护的感觉。”

“行,那你就叫我薇莲吧。”他在黑暗里看不见她的脸,可是她的声音让他知道,她一定是微笑着说出那句话的。

“你觉得那些山中的修行人苦吗?”他问。

“说到清苦,也只是对于在家人,人因有欲而觉得清贫难忍,而真正隐居深山的修行人,除去灵性修行,是与自然为伴。他们早已不愿意再回到世间, 这无穷尽的浑水。路上与朝圣的藏民或阿尼碰面,相互微笑致意的时刻都如同洗礼。”薇莲的每一句话都如此入心。

不知为何,身边有这样一个特别的女人相伴,他觉得安稳。远涵似乎能够听到她熟睡后发出的均匀呼吸,这呼吸混合着泥土与麦子的香味一起钻进他的体内。他枕着松软的枕头,却久久无法入睡。

此时,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雨水滴滴答答,亲吻着大地,敲击着他的心房,也敲进了他的记忆深处。多年后的雨夜,他无数次地梦回此景。

3

次日清晨,他们坐上了返回拉萨的班车。五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圣城拉萨。午后的拉萨日光强烈,但是天空湛蓝如洗,让人见着就会心生愉悦。

“薇莲,这之后,你在西藏还有什么打算吗?”远涵小心地问。他心里似乎对这个女子有了一份依恋,他希望自己能跟随在她身边。他被她身上独特的气质所吸引,那气质带着一种野生的自然张力。

“还会在拉萨停留几天,然后去往阿里,转冈仁波齐神山。”

“我没有带边防证,无法进入阿里,并且我已经买了几天后回西安的火车票。你在拉萨的这几天我可不可以跟着你?”远涵的话语近乎一种乞求。

“可以啊,我的身边还多了个保镖呢。”

“是最帅的保镖。”远涵戴上墨镜说。

薇莲看着他装酷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

薇莲带着远涵去了拉萨的一个集市,她说,“想要买鱼。”

远涵问她,“是否想在午餐的时候做鱼。”

她说,“不,是放生。”

买好了鱼,薇莲引着他来到了拉萨河边,河边的石堆上挂着五彩的经幡。薇莲将鱼儿从塑料袋里放出来,那些鱼在水中扑腾了几下,然后四散游走,有一种重生后的欢愉。有一条小鱼夹在了岸边石缝中,她将它轻轻捡起,然后再次放入河水中。

“你会经常放生吗?”他问。

她微笑地说,“是的,因为这也是一种慈悲。”

“你信仰藏传佛教?”

“信仰。会去读一些关于佛理的书,每天坚持打坐,喜欢去大自然中打坐,使身与心都得到清净。”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因为几年前,我出了一次事故。喝醉了酒,从五楼直接摔下来,没有失去生命,只是肝脏破裂表皮挫伤。因为曾如此近距离地接近死亡,所以康复之后开始与藏传佛教结缘。他让我懂得生命的真实意义,并找到了自己最本初的慈悲心与善心。”

远涵在薇莲风轻云淡的语气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坚韧,以及寻找生命本真的路途。

薇莲带着远涵去了八廓街的玛吉阿米餐厅吃午餐。沿着窄小的楼道走上去,远涵发现餐厅里早已人满为患,他问一旁的薇莲,“为何这家餐厅生意这样好?”

薇莲说,“玛吉阿米,藏语中即‘未嫁娘’之意。玛吉阿米这个名字,出自六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诗,相传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名字。这里是当年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幽会的地方。”

餐厅有着浓郁的西藏风情,他们品尝了菠菜奶油汤、青稞饼酸萝卜牛肉、藏家水汽粑粑浇羊肉块、土豆馍馍、酸奶糌粑丸子。还喝了清茶。

他觉得糌粑的味道有些不适,可身边的薇莲却吃得很满足。他好奇地问她,“藏族人的食物你吃得惯吗?”

“很好吃呢,其实人与食物之间也是有着缘分的。”薇莲一脸肯定地回答道。

吃完午餐后,他们逛八廓街。

薇莲告诉他,“来到一个地方,首先应了解当地的文化,要不然只能是走马观花的看客,无法入心。

“了解拉萨,应先体悟属于这个地方特有的建筑。你看,这里房屋的墙大都是白色的,是因为白色代表了藏民心中最神圣的雪山。”

4

她没有带他在人声喧闹的八廓街停留太久,而是带他去了附近的老巷子。

她一边拍着藏式的窗子,一边对远涵说,“相比八廓街的喧闹,我更喜欢一个人带着相机逛逛附近的古巷子。上次无意间走进一个名叫‘贡桑孜’的居民大院,被里面的建筑所吸引。院子里种满了花卉。几个藏族小孩从下午一直陪着我到夜晚。在古院里与藏族的小孩们聊天,给他们拍照,看他们跳皮筋。彼此之间有了信任。小孩们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尼玛卓嘎、白马仁增、次仁卓玛、晋美旺扎、贡嘎、赤列玉珍、旦增次央。喜欢他们纯真的大眼睛。尼玛卓嘎十二岁,在这群孩子中数她最大。她善良,懂礼貌,会说汉语。在与孩子们的交谈中她为我翻译,还送给我几个玩具戒指。晚上大家坐在院子里说话,他们教我说藏语,给我唱藏歌。怕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们一直送我到巷子外,将我送上巷子外的出租车,他们在后面大声地问,阿姨,明天你还会再来吗?一定要再来找我们玩,好吗?”

远涵笑着说,“为什么要叫你阿姨?应该叫你姐姐,漂亮姐姐。”

“姐姐?我比他们可大了将近二十岁呢。若是姐姐,也是老姐姐了。”

在路上薇莲看见一个趴在地上的藏族小孩,她笑着叫小孩宝贝,双腿跪在地上,取出相机拍下了孩子欢笑的脸。小孩的母亲微笑着站在一旁。

之后他好奇地问,“许多藏族人很排斥外界人拍他们,可是为何刚才那位藏族阿妈却很乐意你去拍她的孩子?”

“因为刚才那个小孩是趴在地上的,而我是跪着去拍他,而不是从上往下。我与拍摄的对象处于一个对等的状态。他的母亲信任我,是因为我先给予了他们一份尊重。你需要让你的摄影作品会说话,那你在拍摄的过程中就要用心与之交谈。你不用感情,就算拍了几百张也不会出一张好照片,这是对应的。当你了解他们,就会懂得什么样的画面是最自然的美。”

薇莲说完这番话后,又去前面给另一个藏族小孩拍照。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她那如吊兰一般的长发在日光下散开,平和有光。

傍晚六点,薇莲带着远涵去老巷子里的光明老茶馆喝甜茶。刚进老茶馆,大雨就倾盆而下,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塑料帐篷上发出阵阵巨大的敲击声。

“看,下冰雹了!”薇莲伸手指向窗外。

远涵从未见过七月的冰雹,欣喜不已地望着窗外。大颗大颗的冰雹如撒豆子一般落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

茶馆里喝茶的藏族老人们一边喝着茶一边也望向窗外,他们脸上的沟壑是如此清晰,写满了岁月的痕迹。

他在茶馆的一隅,静观着藏族阿佳端着茶壶忙碌的身影,老人们饱经风霜的脸,康巴汉子们聚在一起闲聊时的神情,小孩脸上的高原红以及身边这个年轻的女人。

她轻轻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甜茶后,一直望着窗外。她真像一幅画,他这样想。

他们静静地听着冰雹敲打地面,敲打帐篷的巨大声响,久久未曾说一句话。仿佛都各怀着无法诉说的心事。

时光静默地前行,远涵渐渐感觉到了这个美丽女人身上散发出的巨大磁场,吸引着他,使他着迷,让他跟随着内心的声音,一点点离美好的愿景更近。可是不知为何,他忽然不敢正视这个女人的眼睛,他不知是内心敬畏,还是害怕坠入黑洞后的孤独。

5

拉萨的天暗得很晚,直到晚上九点半,天才渐渐黑下来。此刻,灯光耀人眼目。他们坐在大昭寺前的广场上,看着藏族人朝拜。冰雹早已停了下来,微微的凉风让远涵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可他更担心身边的薇莲着凉。他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了她的双肩。

放眼望去,来自四面八方的朝拜者磕着长头,还有许多藏族人沿着八廓街转经,这是藏传佛教徒步转经的习俗。主要的******有内、中、外三条。八廓街属于中圈。

这些朝圣者右手摇动转经筒,左手持珠,口中低诵着六字真言,沿着顺时针方向周而复始地行走。他们会在随身的布袋里装上糌粑和甜茶,饿的时候用来充饥。这些藏民的眼神清澈,信仰让他们从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微光,生出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

凌晨之后,大昭寺前的游客已不多。留在这儿的,大多是朝拜的藏族人。

远涵仍静静地坐在大昭寺前,看着朝圣者口念经文,双手合十,全身匍匐在地,然后站起来,走三步,再五体投地。此时此刻,他们对世俗中的功名利禄、锦衣玉食无一丝执念。远涵惊叹于以如此直接、坦诚的方式呈现出的生命状态。

一位藏族男人拄着拐杖从远涵与薇莲身边经过,口中诵着六字真言。他们发现,他只有一条腿,却依然拄着拐杖行走。他艰难地走到大昭寺前,放下拐杖,一遍遍地磕头。好似身体与常人并无异样。心中的执念,使得他原本残缺的身体变得完整。

那一刻,远涵觉得大昭寺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世俗中的种种都得以隔离,只留下纯真、安定与旷远。

薇莲开始教远涵禅坐。

“你要坐姿稳固如青山,内心才会坚定旷达。禅定所散发出的慈悲,会通过你的眼睛轻柔、温和地释放出来,你的视线从而变得慈悲。你要在内心告诉自己,把心带回家,你的内心就会安住良善、爱与觉知。

“禅坐会让你镇定清静,净除烦忧,变得柔软、随适与专注。”

他在薇莲的引领下渐渐进入了一种安详的状态,内心积聚已久的悲伤、疼痛慢慢蒸发。他在本觉中放松自己并唤醒了内在的觉察和清晰的洞见。他的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下来。

薇莲起身对远涵说,“你留在这儿禅坐,我去绕大昭寺磕长头。等我回来。”

他心里想跟随她去,可他怕自己会打扰到她,所以他点了点头。

薇莲走后,他心中那股安定的力量似乎也被抽离,他的内心开始慌乱。二十分钟后,他起身沿着******寻找那个让他得以静定下来的身影。

他走得很快,远远地就看见薇莲三步伏地一拜,她做这样的朝拜是如此虔诚与自然。他不敢走近,亦不愿离去,只是一直在远处默默地跟随着她。从后面望去,在她一伏一起之间,那乌黑的及腰长发便潮涨潮落,仿佛每一缕青丝都是一只飞翔的鸟儿,它们扑打着双翼,飞向一个祥和柔美的世界。

两个小时后,天空下起了小雨。薇莲在雨中依然没有停止朝拜,薇莲淋着雨,他亦淋着雨。远涵想,虽然我没有陪她一起磕长头,但是我们在同一片雨里,多好啊。

在雨中,她磕了一个晚上,他也跟随着淋了一个晚上,三步一停。

薇莲回来的时候,浑身早已湿透。那时候,她才发现,其实远涵一个晚上都跟着她,他的全身也被雨水浸湿了。薇莲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脸,心疼地拿出纸巾为他擦拭。

“你怎么这么傻。”她嗔怪他。

“薇莲,我只是想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保护你。”远涵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6

从大昭寺出来后,已是凌晨五点。他们入住一家藏式的家庭客栈内。睡了一天,醒来时已是傍晚。他们在客栈附近的小餐馆里一人吃了一份藏面。

入夜后,薇莲带着远涵来到了雪雁街地下一层的青唐酒吧。

薇莲说,“这家酒吧是我几个朋友开的,酒吧有自己的乐队,晚上会来唱歌。他们唱的是民谣,你一定会喜欢。”

进了酒吧后,他们找了一个喜欢的位置。刚坐下,酒吧里的几个人就过来打招呼。有人打趣地问薇莲,“他是你的新男朋友吗?”

远涵羞得面红耳赤,薇莲反倒很轻松地就回答了,“他啊,是我在路上捡来的一个小王子。”

薇莲给了他一个倒满酒的杯子,然后自己也端起一个酒杯,将他介绍给酒吧里认识的朋友。

“远涵,这是我的朋友央金,是一个画家。她是一个北方女孩,但是从小就有佛缘。几年前,她来到拉萨,跟随一位上师学习佛理。她在拉萨画油画,还经营了一家原创手工店。她本名其实不叫央金,而是叫灵萱。央金是她自己起的藏族名字,如今她越来越像一个藏族女人了。

“这是音乐创作人嵇翔,以前他是‘北漂’,现在他愿意当一个‘藏漂’。他一直有一个当老师的心愿,所以前几年去了林芝的百巴镇中学支教,给孩子们上音乐课。现在他每天晚上都会来这儿唱歌,他是青唐乐队的主唱。

“这个人,我们都叫他超人,他曾经独自从西藏林芝徒步到新疆,穿着一双人字拖走了四个月的无人区。他是西藏摄影协会唯一一个没有照相机的会员,他大部分照片都是用手机拍摄,对拍摄画面的要求很高。他在西藏的第一年没有拍过一张照片,而是用这一年的时间观察藏族人的生活,之后才开始持续地为这片土地拍摄。”

……

远涵一次次举起酒杯,与这些朋友干杯,听薇莲给他讲这些人的故事。他突然有了一种想要留在拉萨生活的冲动,可是他又想起了父母对他这个独生子的期望,想起了他曾对父亲许下大学毕业后一定要考上西北工业大学的研究生的诺言。他始终无法像这里的人一样,过得洒脱,并且快乐。

薇莲带着他穿梭在这群人中间,她喝了许多酒,脸颊微红,比这两天他所见到的样子更加妩媚。

嵇翔的歌声开始响起,酒吧里一阵欢呼声。他的歌声略显沙哑,有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忧伤。他在歌声里唱着他心爱的拉萨,唱着他心爱的姑娘。

薇莲似乎有了醉意,拉着远涵坐在了酒吧的一个暗处。

她说,来,我们听他唱歌。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她将手机递给他看。手机上是一张受到极大创伤的脸,眼睛已红肿,脸上多处有凝结了的血块,嘴唇肿了一大圈,嘴角有血痕。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便说,“这是半个月之前的我。”语气极其平静。

他无法将面前这个面容优雅的女子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联系在一起。

“半个月前,我与男友来拉萨,准备去阿里转山。去阿里之前我们去了纳木错,就是在纳木错的那个晚上,我们发生了口角,他动手打了我。他出手很重,完全失去了理智。”

“你没有哭着向他求饶吗?”

“没有,我反而狠狠地望着他,对他说,有本事你今天打死我。我觉得脸上似火烧一般,血流到嘴角。咸且涩。那一刻,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他被我的不屈服给激怒,不停地扇我耳光,我没有还手。”

“为什么没有反抗?”

“因为我爱这个男人。我爱了他四年,在一起一年。他是做音乐的,每次听他在台上唱歌,我的整颗心都会陷进去。他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他是一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每次与他一起吃饭,他总是先吃完,然后在饭店外面等我,他从不会坐在我的旁边等着我。而我从不敢对他有丝毫抱怨。对他,我更多的是倾慕、敬仰与尊重。他不抽烟,而我烟龄九年,因为他不喜欢烟味,所以我强制把烟彻底戒除,戒烟至今已十一个月,就要满一年了。与他在一起,我变得更好,但也逐渐失去了自己。”

“你们长期异地恋吗?”

“不,我们在一起生活。去年结伴在越南停留了一个月,从南至北的旅程,从河内经湄公河到西贡再回到河内。其实他平常脾气并不是很坏,对我也很照顾。这一次他真的是让我看到了最原始的那个他。

“夜宿纳木错半岛,那时已不想再和对方多说任何一句话,心死如灰。回拉萨的最后一段路,由他开车,一路无言,只等最后的结束。

“车抵拉萨,各走东西。

“从拉萨医院独自拍片取药回独居的小旅馆,路上搭的人力三轮。我把整张脸用围巾包住,戴着眼镜和帽子。不知踩三轮车的藏族师傅是如何觉察出我的伤口的。下车的时候,他从手腕上拿下一串佛珠递给我。他说,菩萨会保佑我的。

“因为身处高原,伤口难愈,只好买了机票飞到平原城市养伤。我很想把当时拍的照片发在网上,让更多人知道他的本性。可我记起他曾对我说过的一段关于他的往事。

“他是在醉鬼父亲的殴打中长大的。小时候,每天晚上父亲都会把他关在小屋里毒打一顿。以至于后来只要父亲不打他,他都不敢睡觉。毒打虐待,让他的心变得扭曲且缺乏安全感。

“我开始原谅他,并且心疼他。因为明白那并非他的本性。他下手的时候,心里一定充满了恐惧与绝望。我觉得他是一个可怜的人。

“有时候我会记起他对我的好。记得我初抵拉萨的第二天,和他一起在大昭寺门口打坐。我真正学会打坐,其实是他教的。也记得越南的那晚,从会安到芽庄的卧铺大巴上,他挑了最后一排两层连接在一起的三张通铺。我们睡在了别人都不愿意睡的最后一排,他说这样多好,与世无争,还可以抱抱。那是一些细微又重要的温柔时刻,真实柔软。”

“你还会回到他身边吗?”

“不会的,虽然我可以原谅他了,但这份感情已有了伤疤,回不去了。我也曾因为他的大男子主义想要离开他,可是我放不下。你知道那种想要离开一个人又离不开的痛苦吗?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放下了。”

那个晚上,薇莲喝了很多酒。平日美丽的长发显得异常寂寥,像长在山野里的一株植物,在风中发出凄清的呜咽声。

她终于哭了,把脸埋在手心,嘤嘤地哭着。酒吧里的歌声很大,大得掩住了她的哭声,可是远涵听得见。那一阵阵的哭声像刀子一般割着他年轻的心。这个女人的哭声似乎让成千上万只忧伤的鸽子一下子飞进了他的心海。

“你要是难受,就大声地哭出来吧!我把我的肩膀借给你。”远涵看着薇莲傻傻地说。他真的很想给这个女人一个厚实的依靠。

薇莲真的就把脸俯在了他的肩膀上,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她的哭声与喘息声离他那样近,仿佛连在了他的身体里,如海潮一般敲打着他的心。她的身体贴着他,他浑身如火烧一般。她的气息萦绕着他,他的心在战栗,双手也在颤抖。

他终于鼓起勇气将双手搭在了她的背上轻轻地说,“薇莲,有我在。有我在。”

薇莲是真的醉了,靠在他的肩膀上说着醉话。渐渐的,她的哭声越来越小,也不说话了。她沉睡在了远涵的臂弯里。他一直紧紧地搂着她,动也不敢动。抱着这个女人的时候,他的心生疼,但是又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

“我喜欢你,薇莲。”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很轻。轻得自己都听不见。因为他懂得,有些话永远只能说给自己听。

薇莲就像一朵盛开在他生命里的雪莲花,如此圣洁。

可他离这个女人太远,太远。

7

薇莲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傍晚。她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见远涵正在收拾行李。

“你是明天的火车回西安吗?”她的话语里带着不舍。

“是的,已经订好票了。父亲给我报了一个培训班,我必须赶明天早上的火车回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低着头整理衣服,依旧不敢看她的眼睛。可是他听见她的声音,内心是有颤动的。

“那你今晚再陪我去一次大昭寺吧。”薇莲说。

入夜,他们再一次来到大昭寺前的广场静坐。远涵知道,这是与她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他看着灯火辉煌的大昭寺,心里却无比的寂寥。他想抓住什么,又觉得什么都无法抓住。

分别,是注定会到来的事情。他逃避不了,也无力去挽留什么。他突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为何如此渺小,恨自己为何还没有一个足够坚实的臂膀去保护心爱的女人,恨自己连争取的权利都没有。

他的眼神在灯光中恍惚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他跟着薇莲先禅定了一个小时,然后开始交谈。

“你很喜欢来大昭寺?”他问她。

“我所感知的最强烈的力量源泉,来自大昭寺。在西藏短暂停留,除去到周边寺院朝圣之外,更多的时间是徘徊在大昭寺广场。大昭寺广场,它是我初到拉萨抵达的第一站。有人说,偏爱是因为磁场和气的吸引。我想我定是偏爱这里的,广场的流浪狗、大昭寺门前磕长头的人群都让我心生欢喜。每每提及大昭寺,就像是说起自己的心上人。我至今都未曾走进寺内,仅是一圈圈地绕寺转经。月光下的一次次静坐,遇见的人、事都是善意与惊喜。”

薇莲在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静定的力量。

她接着说,“我们不需要自怜自艾。最强烈的痛苦平复之后,就该感谢苦难了。若是一路平安顺利,又如何看透与成长?希望自己是能够承受生活苦辣酸甜的根器。”

“磕长头的时候,你内心孤独吗?”远涵不知为何会问她如此私密的问题。

“孤独这两个字是有分量的,不能轻易提及。很多时候,我们好像并未真正明白磕长头的意义。它其实是件美好的事。心中想要积聚所有如宝资粮,用我们的身口意,全心地奉献出来。它让身体姿态舒缓优美,如同舞蹈,在每一次伏地起身里,不该仅仅是机械的外在仪式以及寻求数字的重复。”

说完这段话后,他们之间开始沉默。

长久的沉默后,远涵终于鼓起勇气。

“薇莲,在青朴遇见你,是我前世的福报。这一路走来,我看到了你的坚定、勇敢、善良与纯洁。信念让你有一种温和而不可动摇的沉静。与你在一起,我逐渐丢弃了世俗里虚假的那个自己,你让我学会了与内心那个真实的自己拥抱,然后沉浸在浓厚的温柔、温暖、信心和力量之中。遇见你之后,有一种深沉而光明的笃定在我心中涌起。

“你就像一朵洁白的雪莲花,在高原上散发出微光,这光里带着善与慈悲。而这束光,恰好被我看见。你的身上有一股巨大的磁场,一直吸引着我去靠近,可我又不敢靠近,甚至连你的眼睛我都未敢直视。

“我只是想在离开西藏之前告诉你,薇莲,我喜欢你。”他说出最后那四个字的时候,声音是坚定的,目光是深邃的。

她抬起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面容俊逸,眼睛大且深邃,嘴唇弧角分明。他还那样年轻,像一株正在发新叶的大树,有一种趋向于美意的张力,那种张力是充满挚诚的。

她伸出手,指尖划过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她的双眼一直看着他。

他面露羞涩,“你为何一直看我?”

“我喜欢这样看着你,你是我梦中的白衣少年,你的眼睛真好看。”

“其实,我的眼里装满了沧桑,只是无人知晓。我虽外表稚嫩,但内心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成熟。从小到大所经受的难堪与疼痛让我过早知道了世事的无常。”

薇莲望向他的那一刻,有一种疼惜。她不会过多地问及他的过往,因为她能感知到一个人在人生的轨道中所要承受的痛。有些痛,与生俱来,或者说是早已注定,就如同她与他在短暂旅途中的相逢,而后别离。

他在手机上打开音乐播放器,将一只耳塞递给她,她一听,是《大悲咒》,禅音缭绕。

“我只把喜欢的事物与懂得的人分享。”

“是,我懂。”

他们相视而笑。

“我看见了风。”

她的眼睛望向前方,他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寂静中,高原上空雾气氤氲,丝丝缕缕,并不易发现。唯有内心静定,才能望见。

对他们来说,在一起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你为何想来西藏?”薇莲问他。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一直想要来此地,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可以让我找到自己的地方。爱上一个地方,是没有原因的。爱上一个人也一样。

我现在依然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路途中遇到你。你有一种气质,让我心生莫名的喜欢。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触碰过异性。你带给我一股向上的力量,一种向前的勇气。你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他望向她的时候,是深情的。这一次,他终于敢去注视她的眼睛。

她毫不躲闪地回望他的眼睛。

“这只是一场梦。”

“我知道。我不会忘了你曾在我的梦中出现过。”

“你是我梦中的白衣少年。”

他突然用他宽大的双手握住了她的右手,紧紧地,越来越用力,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遗憾与不舍都倾泻于此。

几乎要把她揉碎。

法王唱诵的铃声一遍遍响起,阿尼磕长头的优美姿态起起落落。人生所有的相遇也是这般起伏跌宕,无法既定。

整整一个晚上,他们相伴在大昭寺前。就这样彼此静静地相伴在一起,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次日清晨,远涵提着行李准备赶往火车站,而薇莲也准备出发去阿里。告别时,薇莲从脖子上取下来一个老物件,戴在了远涵的身上。

“这是一个尼泊尔老师傅纯手工做的掐丝度母的嘎乌盒,度母慈悲地加持世间一切事业、容貌、情感,使其圆满顺利。这个嘎乌陪我转过博达拉满缘塔,转过布达拉宫,转过大昭寺。今日将它送给你,愿它能庇佑你。

“你真的很好,若是十年前的我,定会选择此刻的你,只怪此刻的我已经过了可以轻易去接受一份感情的年龄,你亦背负着生活的责难与使命。

“远涵,别离后,不知我们今生是否能再见,只愿你一切安好。我会在转冈仁波齐神山的时候为你祈福的。”薇莲说这番话的时候,湿润了双眼。

薇莲又递给了他一本红色封皮的书,他看了看封面,书名叫《西藏生死书》。

“这是我一直随身携带的书,在我困顿的时候,它总能给我启示与力量。我将它送予你。愿你能用一生读懂它。”

远涵一把将薇莲拥入怀中,坚定地说,“你知道吗?虽然你比我大,但是我总觉得你像一个小孩子,单纯美好,需要有人一直在身边守护着你。今生无法相伴,唯愿来生我们在同一时间降生在这个世间。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她说,“过早生涩,锋芒过利。过晚干涸,柔软不再。君未白首妾未老,才是最好的遇见。再见了,我梦中的白衣少年。”一阵风吹来,薇莲用手抹了一下眼角。

在风中,他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仿佛要将对方融进血液,直到风不再悸动。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在一阵轰鸣声中,火车开动了。他觉得自己刚刚似乎做了一场很美很美的梦,而这一刻,梦醒了。这列火车将他从梦中驶向了现实世界。

他握着胸前的嘎乌盒,静静地望向窗外。在寂静中,他又一次观望到了高原上的雾气。

是的,他看见了风,风中似乎有一朵白色的雪莲花正在悄然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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