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剪不说话,对着躺在地上的“和尚”左右打量一番,找到破绽之后,蹲下身,果断地掀起他光秃秃的头皮,一头黑发倾泻而出。
“啊!……居然是个假和尚?!”青菱失声叫道。
周景苏和慧心也是大惊失色,嘴巴张了半天都合不拢。
“哼!一个自称在寺院修行了二十年的和尚,对一个如此偏僻的裁衣铺熟门熟路,知道什么样的衣服样式时新,而且还会偷偷地走后门儿,实在有些荒谬!而且,他乔装改扮费尽心思地接近我们,想必也不是出于什么好意,自然不值得手软!”剪剪看着地上的“假和尚”,冷笑道。
众人听了她的分析,细想之下都觉得很有道理,而且她们差一点就上当了,到时候被卖了都不知道,不觉都有些后怕,背上慢慢渗出一层冷汗,回过味来便齐声称赞剪剪聪明。
剪剪嘴上谦虚着,心里却暗暗叫声惭愧,自己本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还多亏前世的老板甘小姐“胡萝卜加棍棒”式的调教,才让她养成“于细微处见真章”的习惯,在这种真假难辨的时刻,居然还派上了用场。
“快走吧,这铺子的老板应该也快来了,我们偷偷溜进门穿了人家的衣服还打伤人,让人报了官可是百口莫辩。”几个人点头,鱼贯而出,所幸没人发现。
出了裁衣铺,她们不敢耽搁,忍着饥渴,强打精神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往南走,又穿过了三四个不大的村子,终于在日落时分,才赶到这个名为“南亭”的小镇上。如那“和尚”所说,镇子果然很繁华,都到了快晚饭的时候,依然熙熙攘攘人流不断,官道两边撒满了酒楼、食店、茶坊、铺席和瓦舍,官衙民舍错杂其间,市场里面,饮食娱乐零售休闲各种场所应有尽有。
剪剪虽然是穿越过来的人,而且生活在和平盛世,自诩比这繁华数倍的景象都见过,却没有亲身到过古代的市镇,自然感到新奇。现在一路行着,眼里看的是古人古景,耳朵听的是古风古韵,恍惚间仿佛置身《清明上河图》的画卷中一样,如果不是走了太多的路,受了太多的惊,又累又饿,疲惫不堪,还有四处张贴的“唐赛儿”的画像,让她郁闷不已并万分纠结,这还真称得上是一次很惬意的旅行。
根据前世的职业习惯,她到了任何一个地方首先关注的就是“食”,现在有千载难逢的体验机会,自然不能放过,只嫌两只眼睛不够用,简直都看不过来。
因小镇四周都是乡村,市场上最丰富的自然就是果蔬市场,几乎占了整个市场的大半个江山,瓜果有杏,枣,李,桃,荔枝,葡萄,山楂,桂圆,杨梅,青梅,苹果,西瓜,甜瓜,木瓜……,蔬菜有葱、芥、笋、姜、蒜、韭、蘑菇、白菜、萝卜、葫芦、茭白、水芹、茄子、黄瓜。。。。。。数一数,在二十一世纪超市找得到的瓜果蔬菜,这里基本都能见到,可见明朝人口福不浅。
除了这些干鲜水果,还有果饮、果脯和蜜饯,一个接一个的摊位上有卖香糖果子、蜜饯雕花,有卖糖荔枝、金丝党梅,又有小贩托着红漆盘子,走街串巷叫卖杏片、梨干、枣圈、桃圈,茶肆门前挂着“凉水”和“香汤”的牌子,细看品种也很多,漉梨浆、卤梅水、木瓜汁、荔枝浆、杏仁膏、橘红膏……想来这就是古代的冷饮和热饮了。
她们一路走一路看,肚子早咕咕地叫个不停,恨不得见了吃的都搜刮过来,却苦于身上没有现钱,只好按照原来的计划,先到当铺,去把景苏的镯子当了,才能安排食宿。
四人先找个茶肆要了壶茶,剪剪让慧心和景苏暂时坐在这里休息,还是由她和青菱去当铺。
走了不过两条街,两人就找到一家名为“恒通”的典当行,“恒通”看上去门面很大,额匾上的黑漆都有些脱落,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应该是老字号,她们也实在饿极了,顾不得打量许多,见两扇雕花门大开着,就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那当铺掌柜四五十岁年纪,一身铁灰色半旧长袍,系了围裙,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看上去非常精明。他把那副簪子高高举起,对着日光上下左右地细细研究个够,又拿出试金石轻磨一下,看了看成色,脸上不动声色,又瞪了一双斗鸡眼将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问道:“二位姑娘,活当死当?”
“活当!”剪剪和青菱异口同声。
掌柜一双阡陌纵横的鸡皮眼阖了一下,轻轻摇摇头,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问道:“二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而且,这簪子也不是二位的,对不对?”
剪剪和青菱同时愣住,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一时倒不知如何作答。
“呵呵,请恕小老儿眼拙,据我所知,这簪子上龙凤缠枝的图样是宫中才有的,而且这珠玉中间的耀光(当铺行话,钻石)是民间很少见到的蓝色,只有皇室的人才能使用,两位想必不知道吧?”
说完,他又瞪了眼,仔细观察两个人的表情。
“这些都无所谓,反正我们是正经来路,掌柜的不用担心,而且,照你所说,这簪子应该很值钱才对,是吧?”剪剪分不清他是褒还是贬,眼珠一转,不失时机地反问道。
掌柜的摇摇头,嘴角歪了一下,又笑,神色中多了一丝轻蔑。
剪剪大奇:“刚才你明明一直在夸这簪子难得,为什么又说不值钱?”
当铺掌柜似是很小心地左右看看,吧唧吧唧嘴,沉默一下,又用让人发憷的眼神将二人上上下下扫视一番,才说:“这东西原是不错,可惜的是,却是……文帝时候的旧物,二位都是闺阁中人,想必不知道,当今皇上最恨的就是乱臣贼子,前朝余孽,如果此物有明确的出处还好,倘若来历不明,无法说清,一旦被官府查住,小店可吃罪不起啊!”
听了这话,剪剪不免倒吸一口冷气,虽然她知道无商不奸,也早对他的话抱了百分之百的戒心,可对当今皇上的作风却是心有余悸,不得不信,再看看那掌柜一双滑溜溜的眼睛,一时拿不准他是为了压价还是确实不想收。
“掌柜的这么谨慎,这簪子你肯定是不敢收喽,既如此,我们去别家看看吧!”她把簪子揣到怀里,拉了青菱转身欲走。
“姑娘且慢,且慢,嘿嘿,小老儿只说有风险,却没说不收当啊!”那掌柜的见她真要走,急忙从柜台里伸出手来阻拦,“不过,姑娘这东西最好是死当,活当的话,价钱很不好说……”
“死当怎么说,活当又怎么说,你开个价?”剪剪问。
当铺掌柜又把簪子要过去,翻过来掉过去看个六够,见两个人脸上都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才一咬牙,一闭眼,做出破釜沉舟的样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活当三两,死当五两!”
“五十两都不当!”不等剪剪说话,在一旁一直没吭声的青菱早气极,一把夺回簪子,冲那掌柜的一瞪眼,“你是收当还是抢劫?年纪也不小了,这么黑心,小心晚上睡不着!”
那老板不怒反笑,也不急了,袖了手,冷眼看着她们,不紧不慢地说:“你们这簪子也只有在我这里才当得出去,小老儿把话放在这里,如果我不收,整个镇上便没人敢收!”
“哧!”剪剪冷笑一声,“不要把话说得太满,我就不信放着现成的好东西没人敢收?莫非你一个开当铺的,还欺行霸市不成?”
“欺行霸市说不上,不过巧的是,这南亭市场的团头、行首(市场管理员)俱是我老朱家的子弟,再往上说,这尚义县的都监(城市管理员)正好是犬子,我老朱家的当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簪子我已经用试金石磨过,别的当铺一看便知,我不收,看他们哪个敢收!”那掌柜的越说越得意,到后来便现了凶相。
剪剪大汗,仔细看那簪子,果然有一道小小的擦痕,心里暗骂这掌柜的老奸巨猾,却又感到无奈,原来职业习惯也是一脉相承的,明朝的城管早就这么霸道了。
“那,你也得再涨涨,五两银子实在太少了……”青菱有点慌。
掌柜的不说话,闭着眼睛摇摇头,一副舍我其谁的姿态。
剪剪和青菱对视一眼,没了主意,腿已经开始抽筋了,再不吃东西,怕是一步路都走不动了,肚子咕咕直叫不说,眼看天色已晚,没有钱去哪儿投宿呢!景苏和慧心恐怕也早等得不耐烦了。虽然明知道五两银子将这簪子做了死当是吃大亏,可眼下她们连喝茶的钱都没有,又怎么继续赶路?
青菱知道没有办法了,叹口气,一咬牙,闭着眼睛把那簪子递给剪剪,让她做主。
“这簪子不错,既是掌柜的没有诚意,不如两位转让给我?”突然,一个男声在身后响起,低沉,冷淡,使人想起流水。剪剪突然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三个人同时抬头,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站在柜台边,头上戴着白缎忠靖冠,身上是白色青水纬罗直身,白绫袄子,粉底皂靴,如象牙雕刻般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身材径长,玉树临风。
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剪剪和青菱,同时往柜台上放下一个青花包袱。
二人还没反应过来,那男子把包袱打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看样子足有二三百两。
“因赶路匆忙,我带在身上的只有这么多了,不知道够不够?”
剪剪大喜,差点冲口而出,“太够了”,又马上意识到自己是卖家,忙不迭地捂住嘴,“额,这位公子买簪子……是,要送人吗?”她发现自己有点结巴,脸颊也开始发烫,不知道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帅的哥儿还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我用来送人还是自己用姑娘不必操心,只说转还是不转就好!”脸上还是那抹云淡风轻的笑,话不多,剪剪却感觉喉咙有点发紧。
“这……这簪子我家小姐日后可是要赎回的!”青菱突然又改了主意,犹犹豫豫地回答,眼睛却盯着那些银子,口气一点都不坚定。
“小子,你是哪里人,知道规矩吗,哪有在人家店门口抢生意的道理!若是我禀报行首知道,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当铺掌柜才回过神儿来,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噌”地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大声恐吓道。
那男子皱皱眉,看也不看他,对青菱说道:“东西是你们的,肯不肯转是你们说了算,不过,既然还想赎回,在下只有舍爱了!”
青菱还在犹豫,那男子也不多说,系上包裹转身欲走,还顺手掸了掸身上看不见的灰尘,仿佛这店铺的空气弄脏了他的衣服一样。
剪剪一看不好,连忙抢前一步拦住他,陪笑道:“哎!公子且慢,请听我说,这簪子原也不是我们的,只因现在手头不方便,才拿来应急,而且此物对原主人来说,意义非同一般,所以难下决断,还请公子海涵。请问您贵姓,府上哪里,容后我们手头方便了,再去道谢!至于赎不赎回……”
“……还要看我家小姐的意思!”青菱肠子不拐弯,很没眼力地接口道。
剪剪气结,狠狠瞪她一眼,又换上笑脸转身对白衣男子说:“她说了不算,我说了算!现在……这副簪子,是你的了!”说完,以最快的速度把簪子递到男子手里,抢一般地拿过那个包银子的青花包袱,拉起青菱就走。
“姑娘且慢!”那男子从后边说道。
剪剪一愣,只好很不情愿地转过身,勉强笑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难道,你……变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