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之事无法让人琢磨。在内蒙古的那几天里,你不知为什么,总在催着妻子一同回趟南方。晚上到达后的第二天本来先去看望躺病不起的同堂的阿妈,由于妻子执意要下午去,想要早上乘出租车去看望刚出生的小孙女。没想到上午你还在途中,母亲就打来了电话,说阿妈已经断气了。在车里你就大发雷霆,骂妻子早上不听话,不同意你的主意,不首先去看望阿妈。你说阿妈不会这么快就走,也不会这么巧就死在上午。此时妻子默不作声地任由责骂,后悔地一直在叨念,想不到,想不到!她把责任推卸给家里的母亲,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阿妈这两天身体的情况。总之那几天,你心里不停地在责怪着妻子。阿妈她临终之前,大部分的亲戚都来过,见了她最后的一面。只有你千里迢迢回来却没赶上,你的内心在委屈,在愧疚,在哭泣。没想到回家的第二天的上午,是阿妈等待亲人们最后的时刻,而你遗憾地没见上一面。
那天,亲人们都穿着孝服,整装待发送阿妈遗体到火葬场,没等到天亮炮仗声就连续地响起。你是主角的护丧侄,像冲锋在前沿的战士,随着入殓手麻利而快速地抬起阿妈的遗体,安放在灵车的担架上,踢翻旁边立着的四腿凳子,急忙地撑开护送阿妈的阳伞。在灵车里,你挨着阿妈的遗体,似乎阿妈的灵魂在车里,有一股凉飕飕的阴风从背后袭来,似乎此时阿妈给你打着扇子,她知道你每次做事总是汗流浃背,何况这又是炎热的夏天里,穿着的孝服紧绑着绳子。阿妈在世时总是顾虑麻烦了亲人们。
灵车到了火葬场,天还是阴沉着朦胧的没醒来,叠嶂的山林似乎阻挡了初升的太阳。姐夫表兄两人先要下车办什么报到的手续,只有你一人随着灵车到了最里面。停车下来后,即刻有一位穿白衫的年轻人推开车门拉出了担架上的阿妈,而他眼睛盯视了你一会儿,说要你动手抬下担架往车上放。因为他们两人不在,你又不懂规矩,但是你知道从前有人包里揣着中华香烟,给火葬场的人员一点贿赂。你一人怎么办呢,就连给尊敬的阿妈遗体打伞都忽略了。你又看到阿妈脚上的鞋子都没穿好,就这么粗鲁地被这个穿白衫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往里推着,没有让阿妈像在世时小心翼翼慢步地走。
里面空落落地没停着一具尸体,不用排队的窗口已喊着家属签名,一炉的一号就可以点火。阿妈的旁边只有你一人作陪着,她那枯槁而收缩的遗体在担架上似一件陈旧的古董。这位不情愿的值勤的年轻人,又快速地用床单缠绕着阿妈抱放在火化的推盘上,阿妈就被推进了铁炉里。旁边的你急着喊着,阿妈您慢走,您走好,心里在默念祈祷着。总觉得这过程有些快速有些匆忙,打上了盖就燃烧起旺火,姐夫表兄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就你一人孤单地送走了可怜的阿妈。这老太太活着时对你不怎么亲,死了还特意地安排你一人陪在身边,走的是那么的亲近。
阿妈活着的时候可谓是含辛茹苦,与海峡对岸的大伯如同阴阳两隔,她从二十岁开始就陪着两个幼小的子女,苦熬苦捱一人守护了家庭六十八载,从没听阿妈诉说过从年轻到满头白发孤苦守寡的故事。她守护着孩子与家庭,她守护着年轻时忠贞的爱情,埋藏、牺牲了自己。阿妈绝不让我们小辈们知道一些事,默默地守到人生的终点。你对阿妈的印象还是肤浅的,就知道她平易近人,就是行走在路上都是那样轻轻地迈着小碎步,怕惊扰着旁人的来往,满脸慈笑地迎着路上的乡亲们,她都要一一地同他们打招呼,不分大小地都是用辈分称呼。
你静坐在那里等着拿骨灰,此时你看到推进来了六具颜色不同的棺材,想起了阿妈那穿着赤贫旧蓝衣服的遗体,为什么不像他们这些家属一样用豪华的外壳给阿妈她包装一下呢?为什么堂哥不进来看这六具棺材的盛装呢?而你不知道金黄红紫的棺材究竟要花多少钱。这些亲人们吝啬、草率地就把阿妈……这么一个世家出身的大家闺秀、人人所尊敬的老人告别了人间呢!你还牢记着在古书里有一位女子双腿跪地为父亲买棺而卖身的故事。这像是乡亲们骂人的时候说死后没人管,用草席包裹有何区别呢!这是对一位守护家庭六十八载的白发老人的极度蔑视与严重亵渎。
此时的你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特别是想到阿妈在世时那没有怨言的笑容。你在火化的大厅里悲痛地哭泣着,而你从来没有这样的泪如雨下。你心如刀割,委屈了足有半个小时,你不只是为了那个外壳的包装,而是为了阿妈守寡六十八年的赤贫清苦而哭。旁边的姐夫受到你的影响也泪流满面。待到值勤的人员喊你看骨灰要留多少的时候,你才擦干脸上的泪痕,端着骨灰盒出来进入灵车里。堂哥不应该这样地对待阿妈,你急着问堂哥为什么入殓的时候,不买一具棺材包装着阿妈,后面排队的尸体没有一个不用着棺材,是否就是为了简便再简便呢。因为生肖相冲不得相见阿妈入殓的堂哥,听了你的指责也很惊讶,他一人也忙昏了头,根本不知道火葬场火化是怎么一回事,解释说都是年轻人用电话联系的。但是堂哥要你把此事遗烂在心里,别对亲人们说。
而你在灵车里还是魂不守舍,脑海里萦绕着阿妈平生的艰辛,因为是魂断海峡两岸,海枯石烂的忠贞誓言只有她在坚持,这也是千万个孤守寡妇的誓言!我们的历史再也不能重演啦!不能再要她们守望着封建的传统美德。
全村老小的乡亲们来送殡,为了这么一盒骨灰,几千人在无言的哭泣中相送,都在为了阿妈一路上走好,都在为了送走一位德高望重的九旬守寡老人,都在为了她与已故的在台湾大伯相聚。大家都在祈祷着两位老人在九泉之下能团聚。
送殡到了山上,等待着的是一对两仓中间隔开的坟墓。这是阿妈归宿的一间房子,空落落地等着她的骨灰安放。家人早已安排了一个用模具做好的高十几公分的银人,当作是台湾的大伯在陪着阿妈,请他们两位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不知为什么你拿着这几张稿纸的手在颤抖,心不由己地泪盈眼眶,无法控制着伤感!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你借着远离在美国的堂兄发来的一首诗,祭奠着阿妈的英灵:
国难家变夜难寐
独对寒灯记畴昔
夜间归雁生相思
苦寒念尔向谁诉
有情芍药含春泪
抱德守贞留清名
2012年9月于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