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过去了,你一直记忆着祖母,心里也定格着祖母的身影——旧时所缠过的三寸小脚在凹凸不平的石路上蹒跚地走来。她手里捏提着一个小铁锅,里面装的是从集体食堂里所分到的大米稀粥,小心翼翼地怕浪摆出镜子似的米汤……
一九五八年“******”时,食堂不设在村里,祖母要到老远的地方去打饭。窗外的太阳早已高高升起,一束光已经射进了屋内。二妹饥饿地在哭闹着,你同大妹躺在床上发痴般地看着窗外,等着祖母回家。等啊等,将近中午还不见祖母的身影,大妹自言自语地念叨祖母怎么还不回来。你只得先起床,安慰着她们,去看祖母走到了哪里。
你走出住宅的胡同,到了屋子背后那片很广阔的田野。五月初的光景,地平线上都是青绿色的稻禾。你站在护栏牲畜的一堵泥墙外,泥墙内是一片旱地,栽种着青菜粟米之类的农作物。你的眼睛总是瞧着远方的路,期盼那里能早些出现祖母的身影……但是很失望,因为看不到最远方。你无意间发现身边站了个人,是大你几岁的远房叔叔,他指着三岔路口在田里的一帮黑溜溜的人,你看见跪在路上的妇人就是祖母!有个人正在用鞋子抽打她。此时你还在朦胧地看着想着,那人为什么要动手打祖母,祖母做错事了吗?又想着两个饥饿的妹妹焦急等待祖母的哭声。当时你很小,也就只有四五岁吧,矮泥墙几乎挡住了你的全身。
回到家里,祖母哭诉着被生产队长打骂的情景。生产队长硬是要她下地里薅草耘田。祖母恳求着把稀粥送回家里,因为三个孩子正饿得慌。队长却不听祖母的诉说,竟一脚踢翻了祖母手中的小铁锅,骂着祖母是地主婆自由自在。这时来了一个过路的人,是促生产的公社干部,他阻止年轻的队长打骂老人。队长说,她是地主婆,不劳动就该打。那个干部说,那也要进行思想教育,不能动手打老人嘛。
祖母当时伤心极了。每当同你聊天提及此事,从不骂人的祖母也痛恨地骂着打她的人是个短命鬼。同时也感激那位过路人为她解了围,说他是个好心人。从那时起,你因受到祖母被打这件事的影响,就有着某种恐惧的阴影……一直停留在幼小的心灵里。你恨透了打祖母的人,你想着报复,但却弱小无力量。从你懂事后,时常回想起那个人性扭曲的年代,那些麻木不仁的脸孔,好心人真是微乎其微。因为一些人在阶级歧视之中,在分类界线之中,在树立着个人的威望与崇拜,人民是永远过不了好日子的。
就在那年饥荒的冬天里,为了温饱,祖母领着你到洞头海岙里那边混饭度日子,手里仍提着那只晃荡的小铁锅。天空仍是灰蒙蒙阴沉沉的昏暗,只听到小河边捶打洗衣的妇女们,问着祖母要到哪里去,祖母嘴里嘀咕着什么,就连你都没听清楚。你迷糊中跟随着祖母到了海边的渡口,上了帆船。——海浪的撞击声在船舱外回荡着,有时在露天的舱口上面进来了散花似的海水,小小的舱内挤满了妇女的声音。祖母不知坐在了何处,朦胧里有哄你笑的婶婶们。你还是在哭着,叫着,在舱内难受得无法形容。船舱里的怪味与鱼腥味,使你早已吐尽了肚里的东西。快到了,快到了,婶婶们总在安慰着,想以此来减少你内心的焦灼。
靠岸了,祖母把轻飘的铁锅递给了你,她自己手里提着沉重的行李。不知铁锅将做何用处,你跟随着祖母从海滩碎步地往前走,远处山民的房子似梯形般高高低低地错落着。走近了房子,祖母同你站在大门的两边,不知为什么年轻的山民把吃了半碗的干饭,嬉皮笑脸地递给了你。祖母催你快点吃,说你在船里已把肚子吐空了。你说不吃他们剩下的残饭,那年轻的山民嘻嘻地笑着说,不吃就没有了。祖母接过碗劝了你好长的时间,最后她只好自己吃了那半碗的干饭。
大门岛上外流讨饭的人员被管理很紧张,要时时躲避民兵与村干部的视线。提心吊胆的祖母同你被远房的表伯藏在几平米石头垒成的屋里,不敢发出长气呼吸的声音。表伯是渔民,粮食也是很紧张。有一天,表伯把一大碗的白鲢鱼送来,祖母和你几乎在偷吃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有时祖母看着你吃得慌,怕针似的鱼刺阻哽着喉咙,想要提醒你,又怕窗外有人在听。总是这样那样地恐惧怕人,我们也不敢外出一步,只能一直待在石头屋里,只能听见祖母窸窣的缝补声。
回乐清那天,表伯煮了一大锅沉浮着地瓜丝的汤,满桌子上摆着新鲜的熟鱼。你连着吃了三碗的地瓜丝,都是捞干的,汤水一点也没喝。桌上的长辈们很热情地要你多吃鱼,而你毫不客气地偷捡回几块又大又宽的带鱼,用嘴抿干后装在裤兜里,带回家给妹妹们尝尝海岙里的大带鱼……
1980年7月于兴安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