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行程顺利而漫长。贺炜一行先坐马车走了十五天,然后在洛水边买船南下,花去近一月功夫才回到都城咸平。
这是个繁华的城市,比起“黄金城”西凉也毫不逊色,不,应该说还有过之,暂时也没有战乱的威胁。贺小舟坐在来接她们的马车上,透过帘子,对将要居住的咸平作了初步判断。此时已是十一月深秋,宽敞平整的大道上,梧桐叶落,店铺前的旗幡在风中翻卷,有仆人抱着幼童散步,旁边的小男孩正在滚铁圈,表情闲适。只是街上单身年轻女子十分稀少,仅有的几位都有年长女子陪同,更别提富家千金之类的了,暗叹从北至南,这风气是日渐保守啊保守。
车声碌碌朝着通政坊走,贺小舟收回思绪,把收集到的贺家资料温习了一遍。
贺氏并非新贵,在这贵族满街走的京城,也算得上是世代簪缨之家,因为贺炜父亲早逝,贺府逐渐没落,直到她的大伯贺炯攀上丞相吴昌梧的门路,贺家才重新兴盛起来。祖母韦太夫人只有贺炯、贺炜二子,长子贺炯娶妻钟氏,育有一子一女,外加一个庶长女,据说那个堂哥已到了议婚的年纪。至于她老爹贺炜,嫡妻姓刘,夫妻俩只有她一个女儿,儿子则是庶出的,今年才四岁,除了自己,这小男孩就是贺府里年纪最小的主子了。
祖母以下,大房二房,人口结构还算简单,贺小舟深吸了口气——但愿一家和睦顺遂,至少,也得撑到自己平安回归吧。
仆妇搀下贺小舟,她跟在贺炜身后,走进上书“诚意侯府”四个大字的铜钉红漆正门,一股“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豪族气势顿时扑面而来。
贺小舟的心脏很不争气得快了两拍,在一群婆子丫鬟的簇拥下七拐八弯的,在垂花门处换了软轿,走了莫约盏茶功夫,来到了一处院落。还没等她看清楚门楣上的名目,已被搀扶着走进了院子,正屋耳房两旁厢房,典型的四合院结构。偌大的天井里除了区区几株竹子,最多的就是西府海棠,正开得云蒸霞蔚,一片灿烂。西府海棠不稀奇,以前她外公家也有一株,可稀奇的是这花应该在春夏之交开放,居然在深秋怒放,可见那园丁的能耐。
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带着丫鬟们快步迎上来,躬身行礼,笑得极殷勤:“千盼万盼,可盼到三姑娘回来了,姑娘长高了,远远的还不敢认呢。二太太这两天为太夫人寿辰忙得脚不点地,听得姑娘回家,把外头的事情都推了,一心一意在屋里等着呢。”
贺小舟见她中等个头,枣红色的褙子加石青绫裙,打扮得颇为精神,猜测应是刘夫人屋内得用的人,朝着她回了一礼:“这两年我不在家里,多亏你们顾着太太了。”那妇人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因冬天还没到,正厅里用得是薄呢帘子,堂屋里女子说话声非常清晰的传出来,语调清亮中带着几分利落,想来是惯于发号施令。丫鬟要撩帘进去禀报,贺小舟连忙阻止。
只听刘夫人在说:“……什么时候发疹不好,偏偏在这会儿!老夫人最喜欢小晏秋的‘离魂’,所以这堂会我一早就定下了,现在怎么办?后天就是寿宴,上哪儿去找合意的戏班子?宁秋臣我当然知道,他是小晏秋的师弟,府里正请了他教习新来的小子们,嗓子自然不错,名气上就不如了……罢了罢了,老夫人是个戏痴,只要有真材实料……我就给他这个台盘,看他敢不敢接!就照我说的做,再出岔子你就自己看着办。”办字话音刚落,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带着几分喜气的问:“是不是三姑娘到了?”
香风拂过,贺小舟眼前一暗,被一个热烘烘的怀抱拥住:“小舟,我的女儿,娘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给娘好好看看!”这女子很是丰满,以贺小舟的身高,恰好就枕在了人家丰盈处,她囧之又囧得抬起头来,顿时在心中大呼:美人啊。没想到这个身体的母亲长得这么漂亮,梳着高髻,五官精致,身材娇小,茄色云肩下是五蝠流云花样的姜黄色缂丝对襟褙子,下罩弹墨鸾鸟的马面裙,打扮得贵气横溢,看起来又很得体。可问题也出来了,看年纪她只有二十五六岁,和前世的自己也差不多大,幸好贺小舟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脆生生地喊了“娘”。
刘夫人激动得眼角通红,搂着贺小舟又是一通心肝啊宝贝儿啊的揉搓,在丫鬟媳妇子的劝说下,才拉着女儿的手进了东此间,在朝南的榻上落座,立刻有丫鬟们送上茶点水果糕饼,堆得几上满如高山不提。
刘夫人问:“前些日子你爹来信,说你在西凉落水,娘几宿都没合眼,幸好老天庇佑你平安无恙。还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贺小舟扫了一眼,见屋子里满是光鲜亮丽的家什,案上还放了只精致的西洋座钟,衬得她如置身在锦绣堆中——唯一廉价的,大概就是自己这个冒牌千金,不由得垂下眼帘,小心翼翼地答:“回娘的话,爹请了西凉的名医看诊,又将养了好些日子,如今已经没事了。”
刘夫人点点头,又嘱咐了一番注意安全不可一个人乱跑之类的话,这才道:“等忙过了你祖母的寿诞,娘带你去药师如来殿拜拜,那里的菩萨很灵验呢,能保佑你无病无灾,平平安安。以后啊,你就跟着娘,娘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你爹他要出门,就让他一个人去逍遥个够吧。”
贺小舟不知道说什么,只有喏喏而应。莫非将来真要跟着刘夫人当古代淑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贺小舟头大如斗。
刘夫人不知她心里所想,热切的将点心朝她面前推,还不忘介绍一二:“这是你大舅父昨日刚送来的,说是新来的西洋厨子做的小饼,叫什么曲奇的,别处尝不到。配着牛乳蒸蛋,正好给你垫垫肚子。”
贺小舟抬起头,看见缠枝玫瑰瓷盅里牛乳蒸蛋雪白香滑,不由愣了愣,咳,这不就是双皮蛋吗,还有贝壳,海螺,海星等花样的曲奇饼,装在银红色的填漆食盒里,非常漂亮。在古代看到现代食品,感觉还真奇怪,不过卖相很好,一点也不比她在前世吃过的差,只是她奉行正餐主义,一日三餐之外顶多只吃点水果,对零食没多少念想,这刘夫人真是白费心了。她微微笑着,正想说句客气话,有丫头进来禀报:“二少爷来了。”
二少爷?应该就是自己的弟弟吧?
贺小舟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见一个长挑身材的年轻养娘抱着个男孩子走了进来,男孩莫约三四岁,服饰华丽,脖子上挂着一块椭圆形的碧玉,半边脸肿得高高的,左边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脸上犹有泪痕。贺小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该有多疼啊,这么小的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二少爷的脸怎么变成这样?”刘夫人柳眉蹙起,沉声问。
养娘脸上微微发红,语调倒还算镇定:“刚才雨停了,奴婢陪二少爷去园子里玩,少爷想捞鱼,等奴婢回房拿了网兜子,二少爷就被野蜂给蛰了,奴婢已经从春景姐姐这里讨了药,给少爷涂过了……”
“涂过药了,所以你是想瞒着我,要不是我让你抱莘哥儿来见他姐姐,你还想瞒下去是吧?”
新歌儿?贺小舟抖了抖,这个弟弟的乳名,还真不敢恭维。听刘夫人的口气,似乎很生气,这个养娘恐怕要糟。
果然,养娘噗通跪下了:“奴婢不敢,是奴婢不小心,请二太太责罚。”
立刻有丫鬟把男孩接了过来。贺莘初似乎不习惯,睁着大黑眼睛四处乱看,注意到了贺小舟的视线,只和她轻轻一触,就立刻扭开了头,好像很紧张似的。
“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出了这样的岔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文玉,把她交给管事的杖二十下,罚两个月的月钱,下去吧。”
刘夫人说得云淡风轻,那养娘煞白着脸磕了个头。王奎家的——就是迎接贺小舟的少妇走上来带她,一直沉默的贺莘初却突然像被踢了一脚,高叫起来:“不要打银杏,银杏痛痛!”他从丫鬟怀里挣脱,飞快地跑到银杏身边,拉住她的胳膊不放。
这一出变故来得突然,整个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唯有银杏,一手搭在那小小的肩膀上,泪如泉涌:“二少爷……”
贺小舟头一回见这种尴尬场面,转头看刘夫人,她正一脸不悦:“莘哥儿,你过来。”
贺莘初转头看了看嫡母,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朝银杏靠了靠。这动作触怒了刘夫人,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在矮几上轻轻扣着,提高了声音:“莘哥儿。”
小男孩朝着刘夫人走了几步,不情不愿一脸委屈,突然他停下脚步,抹着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