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西凉,难得的风和日暖。
昭提寺山门大开,左右两边各站一位高大的知客僧,面目严正,宛如佛像。操着各地方言的百姓们聚集在门口,个个面带兴奋。原因无他,西凉最知名的法师正是本寺住持,他轻易不见外客,但按惯例,每年都有一天破例,接待慕名而来的拜谒者。
这破例之日,就在今朝。
“俺就想让大师给看看,这次去大颖能赚到钱不?俺等着攒钱娶媳妇儿呢!”
“你把大师当什么,瘦马街相面儿的吗?他老人家可是祆教主教,法力无边,只要他金口玉言指点你几句,一辈子受用无穷哪!”
“连国主都请了大师进宫批解国运,那排场,老头子我活了快七十年都没见到过!”
热火朝天的景象,都被一个小女孩收入眼中。她站在寺庙斜对角,脸庞因赶路而红扑扑的,四下张望了一番,快步钻进了人群里。
“谁挤我?谁挤我!”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嚷嚷着,转头看到张粉妆玉琢的小脸,顿时一腔怒气化为乌有,凑趣说:“嘿,你个小丫头片子来凑什么热闹,莫非想求大师给配个好姻缘?是不是早了点儿啊!”
人们顿时哄笑起来。
女孩不羞不恼,像没事儿人似的,只顾盯着寺门口的动静,趁知客僧为排在最前面的大叔放行,身子一矮跟着往里钻,不料没走几步,就被人从背后拦腰抱住。抱她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胡乱喊着:“总……总算找到你了,三姑娘!你一病就一个多月,怎么醒来就乱跑,让我好找!”
贺小舟郁闷之极,她出来明明没多久,这丫头动作怎么这样快:“木香,你这是干吗,放开我。”
“你答应奴婢不跑,奴婢就放开。”
“我不会跑的,还不撒手?”她比木香小三岁,矮一截,还争什么?
木香得了主子保证,这才慢慢松开,取出件秋香色的披风替贺小舟系上,一边系一边嘟囔:“这都深秋了,姑娘出来也不知道加件厚实衣裳,着凉了怎么办?老爷说了,这祆教妖言惑众不足取信,咱们还是赶紧走吧,马车在外头等着呢。”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个性直了些,竟然在信徒面前说人家是神棍,惹了众怒怎么办?贺小舟支起一根手指:“嘘……”完了又保证:“知道了,你等我会儿,我进去下马上出来。”
不管妖言还是佛语,对她来说,能指条明路的就是大神!
“三姑娘!”木香慌了,立刻抓紧贺小舟的衣袖,“咱们还要赶路呢!”
“木香!”
一个要走一个不放,两人正僵持不下,人群忽然小小骚动,队伍分开,一个身披赭红长袍,露出右臂的祆教弟子大踏步走过来,在贺小舟面前站定,稽首行礼:“这位姑娘有礼了。”贺小舟年方十岁,完全是女童模样,和“姑娘”够不上边,这弟子却像面对着成年女子,没有一丝轻慢。
这让贺小舟顿时对他产生好感,学他的样子回了一礼:“大师有礼,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子微笑:“在下奉师命而来,为他老人家传一句话给姑娘你,咱们借一步说话。”
他似乎地位甚高,朝知客僧示意之后,伸手做了个迎客的动作。
贺小舟只迟疑了三秒,就随他走入内院——他面目清正,气度从容,颇有点得道高僧的样子,直觉告诉她,这样的人可信。两人在一棵菩提树下站定,男子道:“家师命我转告姑娘,说姑娘所求之事,八年之内,或有转机,是去是留,在乎一心。”
贺小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请问大师和主教大人是——”莫非真如她所想……?
“姑娘猜得不错,家师正是主教大人。”
贺小舟心中一震。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那男子续道:“家师说姑娘远隔时空而来,气息与别人有所不同,因此他身在内殿,早有感应,即便没有见面,也能揣测一二。姑娘福泽深厚,非常人可比,如果能放开怀抱,必定能获取幸福。”说完朝贺小舟微微颔首,向寺院深处走去。
木香在外面正等得焦急,见贺小舟若有所思的走出来,连忙跟上。两人走了几步,贺小舟突然停下,转身望着贴身婢女:“刚才的事,谁都不许说,记住了吗?”
木香被她的肃然吓了一跳,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连连点头:“三姑娘放心,木香的嘴很紧,一个字都不会提的。”
“那如果是老爷问你呢?”
“那,那……”小丫头果然迟疑了,很纠结地说,“那我就说小姐没进庙里,被我追上了。”一边说一边带着几分哀怨望她。
怎么感觉好像在欺负小孩子似的?贺小舟暗叹一声:“就这么说吧。你放心,我没干什么不好的事,别担心无法交代。”
听她这样说,木香显然松了口气,忽然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三,三姑娘你怎么哭了?”
“没事儿,风大迷了眼睛,一会儿就好了。你不是说老爷在外面等着吗?走吧。”贺小舟侧头抹去泪痕,把最后一点前世的留恋深深埋葬——八年吗?小意思,她会等到那天,安然无恙的回去和爸妈团聚,她发誓。
有风吗,在哪儿?木香抬头望望万里晴空,困惑了。
街边停着辆翠幄青壁四轮马车,见到贺小舟主仆俩出现,圆圆胖胖的中年男子立刻跳下车,喜出望外地说:“二爷,三姑娘回来了!”
车帘撩起,露出张俊美的脸庞,正是贺小舟的父亲贺炜,他佯作生气地朝着女儿一瞪:“就你淘气,一个人出来也不和爹说一声,下次不许了。”
贺炜今年三十有三,出身京城贺氏——贺家世代为官,是钟鸣鼎食的大族。传至这一辈,长兄贺炯做了户部侍郎,袭祖勋“诚意侯”。贺炜身为次子无心仕途,有兄长在家中供奉高堂,便乐得清闲,带着女儿轻车简从,饱览河山胜景,十足十的豪门版“徐霞客”。
唤了声“爹”,贺小舟走上前去。以后可得跟着人家混呢,退一万步说,这个便宜老爸对她确实挺好。
贺炜见她讷讷,只当女儿不好意思,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都怪爹没顾好你,让你掉进池塘受了寒。你大病初愈,我们又要赶着回京城为你祖母做寿,一日也耽搁不得。在西凉一个多月都没机会出去好好玩儿,是爹对不住你,你受苦了。”
语调轻柔,甚是怜爱。
要说这贺小舟,还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了这话心里一热连忙否认:“这怎么能怪爹呢?是我自己不小心,这次没机会玩,还有下次。只要爹记得你说过的话,去哪儿都带着我,小舟就别无所求啦。”
事实上,要不是这贺三姑娘落水,她又怎会穿越?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差点精神分裂。唯一收获就是渐渐习惯用小孩的语气说话,扮萝莉的水准直线上升。醒来后她偷偷考虑了很多穿回去的办法,发现美一个可行。幸而有祆教主教指点,总算不虚此行。但不管怎么说,这事和贺炜没有关系,能外出旅游她还是挺有兴趣的。
贺炜莞尔:“好,爹答应你。”
贺小舟踩着锦墩,搭着木香的手,坐进了旁边一辆略小的马车——这次出游,贺炜只带了管家老常和小厮桂平,而贺小舟身边也仅有贴身丫鬟木香一人。随从虽少,装备却不马虎。就说这马车吧,初看不起眼,内里却堪比现代的高级房车,设想得相当周到。
吸了一口沉水香的清香,贺小舟解下披风,搂着木香递来的藕荷色大迎枕,坐在垫得暖融融的座上,简直就不想再起来了。
拉车的是名马“乌云盖雪”,通体玄黑唯有四蹄雪白,煞是威风。此马脚力强健,午膳时分便到达西凉国境,当然,西凉也确实不大。守卫验过通关文书,主仆一行便再次回到了“大颖”的地界。
这一带地处西北,走过了人烟繁密的城镇,便是一望无垠的平原,遍地蒿草衰杨,除了运货的南北商贩赶着骡车经过,没甚看头。贺小舟只张望了一阵子,就兴趣缺缺的低头打盹儿,恍惚间似乎听到自家老妈正叫:“还不起来?栗子烧鸡吃光咯!”
她一个激灵醒过来,只看见绀碧色仙鹤通草纹的锦缎马车顶,心中怅然若失。忽听耳边隆隆的车马声传来,声势浩大,却十分齐整。透过粘着轻纱的车窗张望,顿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小少年骑着白马,银冠蓝袍,昂然领路,身侧同行的中年将军脸色黝黑,一身戎装极是威武,后面的车上载着长方形大箱,仪仗队和满身披挂的兵士神情端肃,有条不紊的行进着,显然是久经训练。猎猎秋风中,这偌长队伍除了脚步橐橐,什么声响也没有,隐隐流露着令人窒息般的忧戚。
这数百人的队伍居然由个正太领导,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二三岁,贺小舟大为好奇,不由探出头去,仔细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