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柜台内外,陆尚智的目光与陆元盛的目光相遇。
陆元盛额际上的每一条纹路都流淌着内心的酸涩与悲苦。“孩子,”他端详着他,用几近老化的心境挤出的汁液浇灌他、滋润他,“我这一大把年纪,已经是过一天少两个半晌的人了,我为什么拖着衰老的身子从陆家桥赶来站在了你的面前?为什么?因为你迷了路。迷路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每个人都会发生。二伯没迷过路吗?二伯不是从乡党委书记降到副乡长了吗?二伯熬过来了;你尚能哥没迷过路吗?可你尚能哥也熬过来了,如今事业发达,如日中天!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迷了路并不可怕,只要敢于面对,能及时地回头,头上的阳光照旧为你灿烂,春天照样会为你来临!孩子,你迷了路二伯我心疼哇,陆家桥的父老乡亲心疼哇!所以,我在第一时间赶来了!我们看重你,大家伙期待你,你为什么要辜负大伙儿的殷切希望呢?不错,谁也没有办法去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事,但完全可以改变正在发生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能有效地把握这种改变呢?警察们手里都有枪,他们哪一个人不是神枪手,有百步穿杨的功夫?距离这么近,他们为什么不开枪?你知道枪声会带来什么吗?一声枪响,不仅会终结你年轻的生命,使你成为罪恶的象征,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声枪响,从此就将你定性了,从此你就成了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的社会渣滓。不开枪,是为你的前程、命运负责,让你觉悟,给你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尚智哇,你连这个机会都不要了吗?你以为这样的对抗、僵持大家都拿你没办法了吗?你果真执迷不悟到没有人心、丧失人性的地步了吗?你甘心情愿让牵挂你的媛媛得到的只是失望?你风烛残年的老母得到的只是痛心?从此以后你只能成为她们唇边的一声叹息,心里面永远无法抹去的那种耻辱?”
陆尚智控制不住内心的潮翻浪卷。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说:“二伯,别说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我听……听您的!”
两滴热泪缓缓地从陆尚智的眼眶里涌了出来。那是从坚硬的石缝里涌出的地心之水啊,闪亮在一滴一滴晶莹中的不仅仅是悔恨,那更是善的聚集和积累,是情商与智商缠绕出的温馨,是心与心碰撞出的感动。陆尚智的匕首放下了,环绕在女售货员脖颈间的手松开了。“对不起。”他真挚地低声道歉。“我会记得您的,大哥。”女售货员活动着僵硬的手腕,一脸诚挚地说,“您不是坏人,我要为您作证!”
陆尚智走出了柜台。“二伯,”心力和体力几乎完全透支的他哽咽着叮嘱,“我认罪……伏法,我可怜的妈妈从此就拜托您……照应了。”
两名女特警见状迈着舒缓、轻盈的步伐走过来,没有为他上铐,而是一左一右相携着走出了空荡荡的售货大厅。女售货员看着柜台下的那只包,忍不住俯身拎起喊了声:“大哥……”
售货大厅门前,陆尚智与两名女特警走过的背影。陆尚智突然转过身,朝着眼巴巴望着他的孔媛媛鞠了一躬说:“媛媛,我误解了你,也辜负了你,让你……心碎了,对不起。需要对你说的我已经向二伯说过了,他会转告你的。从此以后……忘了我吧!”
如释重负的他丢下了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那么决绝,走得那么沉重,又走得那么悲壮。孔媛媛只来得及用断肠、凄楚的“尚智……”追撵他,剩下的声音却被哽咽抽泣久久地拦阻在了喉咙!
潸然泪下的孔媛媛目送着陆尚智一步步走向了警车。
此时,天空已露出了微白的曙色,广场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检票口又在检票进站了。检票口像一孔打开的闸门,正在吞吐吸纳聚涌而来的人流。那里面许多许多民工大概都来自像陆家桥这样的村庄吧?一切如常的车站,此刻,平静得就好像什么事也未发生。但发生过的一切的的确确都已经发生了。
洪大队长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不无伤感、也不无关切地轻轻唤了声:“媛媛……”
竭力控制着情绪外溢的孔媛媛却失控得更加涕泪滂沱。
陆元盛呆立在售货柜台前,久久也没有缓过心神。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
有人住的房子是温暖的家,没人住的房子就岑寂得了无生气了。就像开春的燕子呢喃的窠,一进入深秋便空空地挂在那里。
空空的巢是一个并不空空的梦,装满了过去五颜六色的憧憬,也装满了今天远隔了千山万水的牵挂。
现而今的乡村虽然年年都有新房立起,空置的房子却也日益多了起来。春节的鞭炮四下里噼噼啪啪一炸响,欢声笑语中总有一些人家的门口没有崩出喜庆的碎屑,门楣上没有贴出鲜红的楹联,门钌铞上只挂着一把冷硬的大锁;节前从塘坝里拉上来的鱼仍有多户人家没有领走,蹙着眉头的村长只得根据血缘关系的亲近催促着相关人家赶紧代领。“再若放下去,鱼可就臭了哟!”村长的话语里充满了焦急和无奈。
日益增多的新房虽然有日益增多的理由,空置的房子却各有各的空置原因。这种双向增长的逆反现象无疑构成了村庄时下的一景。
说起这种空置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吃大锅饭那年月,生产队一分红,毛儿八分的工值是常有的事,这就使得清汤寡水的农人眼热有薪金收入的城里人了,特别是那些不甘于现状的年轻人,时刻都想改变农人的身份。但那个年代的农人要改变身份谈何容易,城乡二元结构堵塞了一切可以自由进出的通道,能提供的无外乎只有两种途径:一是参军提干风风光光地进城;二是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好留在城里。尽管考大学的人如恒河沙数,能录取的却只是凤毛麟角,入伍时欢天喜地走的是多之又多,提了干的却少之又少,然而就有在城里安家的幸运儿。有了城里的家就有了乡村家的空置,虽然屈指可数,空置的却是村人的羡煞。
渐次增多的空置是近些年才发生的事,而且都是清一色的新屋或大半新的房子,显然归属于刚刚成家或成家不久的年轻人。生活的本质是更高层次的追求、品位更好的发展,这一点,小辈人不仅比老辈人理解得更为透彻,而且被他们求取的脚步踩踏得神采飞扬、煊赫有声。乡下人与城里人最大的区别是肯吃苦、能耐劳,什么样的脏活、累活都愿干,什么样的艰难、困厄都能克服,只要有钱可赚,就能落地生根婆娑出一片禾桃浓李的风景。改变了价值取向的乡下人在城里崭露头角者已非绝无仅有,各式各样的机遇考验着他们的胆略也显示着他们水晶样的聪明质地。有的小两口齐头并进成了有品位有地位的白领;有的怀揣几百元创业,十几年做下来滚雪球似的滚出了一串天文数字;即使穿上了环卫服当上了马路天使,他们中有的不已经当上了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了吗?即使是赤手空拳走进了城市,他们中有的不已经在摸爬滚打中老辣成了商界名流,丰赡成了公司的总经理、董事长了吗?虽然绝大多数人仍旧靠出卖力气在不同的层面上挥汗如雨地苦撑苦熬、知繁守简着,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干着城里人最不愿干的事儿,但他们心里的小算盘拨拉出了什么响动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条条大路通罗马呀!努力打扮城市不就是努力打扮乡村吗?车水马龙的城市毕竟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川流不息的他们也毕竟成了城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呐!
量入为出的数米而炊只是一时,扛鼎拔山的得陇望蜀则是一世。乡村的进步与城市的发展就这样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很难再有排斥将他们分开了(尽管这样的排斥仍旧无处不在)。他们中,有的甚至连家小都带进了城市,有的孩子一出生便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燕尔新婚的新房则被留在村里的老人看着、守着,时不时打开锁进来睃一眼,掸掸桌上的灰尘,察看一下地面上有没有漏过雨的痕迹,野猫是不是仍旧在锅洞里叼草做窝,填实的鼠洞是不是又被拱开了,然后在堂屋里坐下来,静静地回想一下盖起这幢房子时的各种情形,思绪因此腾空而起,视线因此长出了翅膀;而那些连老人都带进城里颐养天年的人家,新房老房则终年只有一把大锁挂着,门前渐渐地就荒芜出一缕缕青丝丝的草色了。
空置的房子就这样空置起来,村庄的视野也就这样无限地辽阔起来。哪座城市只要有村人立足,哪座城市就与村庄血脉相通、声息相闻了。不管得意不得意,出息未出息,出门在外的人都是小小的村庄写给城市的大大标语,许许多多原本不属于村庄的添置,就这样被村庄接纳、据为了己有,许许多多原本不属于村庄的渴求,就这样翔动成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喜鹊,在城市、乡村快乐地穿梭。城里的家装裱了城里的风光,装饰了农人摇身一变的诉求,但城里的家永远代替不了乡村的家。乡村的家是根,是母亲的象征,遗传着生命中不可改变的基因。一不留神,背井离乡者们的心便踏上了回家的路,走进了童少时的熟悉。老房子屹立在村子里,寄托着游子取之不尽的情思,存储着游子用之不竭的动能,测算的却是乡村与城市已越来越近的距离。
走进乡村,目睹着幢幢新房不断地崛起,抚摸着旧屋门上一把把渐渐生锈的大锁,你会由不得不想,村庄到底是因了城市的发展渐渐膨胀、繁荣了呢?还是因了城镇化的建设不可避免地开始萎缩、退化了呢?空置的房子难道就这样永远空置下去,直至摇摇欲坠响起那样一声“轰隆”的坍塌?空置的房子到底在等待什么、企盼什么?
等待、企盼村庄的消失?
或许,几年或几十年之后,许许多多的村庄真的会在这样的等待、企盼中消失!但那样的消失又意味着什么、说明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