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尚智:那天下午,我还像往常那样闲得无聊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思谋着如何悄悄溜走,偷偷地去找一份工作,合理合法地为自己挣钱。这时,肖方玉进来了,兴冲冲对我说,现在有一笔大钱等着我们去赚呢,问我愿不愿意干?我说,干,盼来盼去不就盼着能赚大钱吗,机会来了岂有不赚之理?他说,到时可别装孬种哇?我说,光脚的怕得了穿鞋的?我现在穷得只剩下一口气了,还有什么孬好装的,大不了连这口气都赔上呗!他说,好,有这态度话就好说了。据可靠消息,大冶路电脑城的邝胖子刚刚从银行里提了一大笔款子,准备明天上京城提货。他说,两点钟时袁子嫱坐出租车干什么去了?是我派她去踩点了!袁子嫱刚刚打来电话,说现在只有邝胖子一人在家,老婆、保姆坐车去超市购物了,按以往习惯,两三个小时内肯定回不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我吃了一惊,我说,干吗,你想抢劫?他说,抢劫?如果你说是那就算是吧。他说,邝胖子心黑着哩,他的钱是好来的?就说我曾经借给他的那三十万块钱吧,直到现在也拖着不还,蛮横着不给,那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抢劫?很高明、很无赖的抢劫!只是手段不同罢了。这个世界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你要想改变窝窝囊囊的现状,就得豁出去,把属于你的东西拿回来。再说,你跟着我只是做根横竖不动的棍子,充其量只是助助威,逼迫他还钱嘛,又不是指望你干非法的事替我杀人!怎么,这点儿小事还推三阻四?他虎着脸的样子很吓人,怯于他平时的恩惠,更慑于他此时一脸的煞气,我只得硬起头皮答应了。不过,我也提出了条件,我说,第一,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以要回钱为准;第二,不得伤害邝胖子。他也爽快答应了。他说,你是外地人,谁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谁,最安全了。再说,袁子嫱这小妞机灵得很,有她把风,当耳目,万无一失!他说,不管是否能得手,钱能不能如数归还,你借我的账、欠我的情,从此一笔勾销。倘若钱能到手我也不想独吞,咱们一分,怎么着每人也得摊上八九十来万吧,你也省得成天价为钱憋得唉声叹气,可以阔阔气气、风风光光地回家当你的土财主了。诉诸武力逼人还钱也是一件犯法的事,打死我也是不愿干的,可是,我欠着肖方玉的情与债呢,怎么着也不能当白眼狼忘恩负义吧?而且还有“一笔勾销”的诱惑。再说,我只是做根棍子不动口也不动手,再难选择也只能选择了。所以,只能横下心。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用还钱充当借口的肖方玉不仅劫了财,居然还杀了人!
陆元盛:你怎么不想想,这是提着头颅往刀尖上撞哇!
陆尚智:我不知道肖方玉的心黑到了这种程度!
陆元盛: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事到临头就没有一丁点儿的脑子呢,肖方玉为什么请你吃饭,为什么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慷慨解囊,一笔一笔地借给你钱,你难道就没认真想一想?
陆尚智:我想了。什么事都怕比较。父亲健在时“鲶鱼一条街”红红火火,别人看我是什么眼神?和我说话是什么口气?父亲一患上绝症,“鲶鱼一条街”一变卖,所有的眼神、口气都变了,原先一见到我恨不得把脸笑出花模样的人怎样,还不是一个个寒着脸躲瘟神似的躲着我,觍着脸哈哈哈丑态毕露的话都集中在了推托和搪塞上,为什么?怕我张口借钱!怕我借了还不起!一到真事上,人的灵魂的丑就实实在在地挂到了脸上,再也顾不得虚饰和遮掩了。与这些熟识人的丑陋相比,肖方玉毕竟还有让人感动的一面。他接济我能接济个什么好?他和我这样穷困潦倒、举目无亲的人交朋友,能给他带来什么好运?特别是赚大钱时还惦记着我,拍着胸口平白无故地要分给我一半!将人心比己心呐,您说,他对我的好我能忘掉?我不信任他、能不为他牵马坠镫?
陆元盛: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笼络你,让你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帮他做坏事?你知不知道他拉你赚大钱其实只是挖了个陷阱让你钻进去,将你领到他要走的那条道上?据我所知,他与你做的那趟校服生意原本就是圈套,可你钻进去了至今仍浑然不觉!
陆尚智:不是我浑然不觉,实在是不愿将他想得那么坏。其实,肖方玉平时也不是一个很坏的人,坏事干出来了,人们才把他看成了坏人,这也在情理之中。就像我现在这样,我是坏人吗?还不是被逼的呀!我有法儿吗?
陆尚智说着话,看见扛着摄像机走来的摄影记者苏明明,立即眼冒凶焰,大吼一声:站住,滚回去!
苏明明解释:我是市电视台的,我在录制新闻!
陆尚智:滚回去,不许录!
陆元盛:人家这是在工作,录一下怕什么呢?快录快录,录完了赶紧走!
苏明明远远地将镜头对准陆尚智,又稍稍地往前走了几步,镜头对准了陆尚智左手的袖筒。正面、侧面都拍到了。
苏明明退了回去,陆尚智暗暗松了一口气。
陆元盛:有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不想问,却又不得不问。尚智哇,既然在城里过得艰难,为什么不去找媛媛?你宁愿和肖方玉靠在一起,不愿和媛媛站在一块儿,究竟因为什么?
陆尚智:二伯,别提孔媛媛了好不好?一提她我就来气!
陆元盛:为什么?
陆尚智:不是因为她,我不可能来到这座城市;不是因为她,我不可能落到这种下场。我被她涮了,害惨了!
陆元盛: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她怎么可能涮你、害你呢?
陆尚智:她家的小楼是怎么盖起来的?她在城里的房子是怎么得来的?就因为她傍着老板,深得胡克飞欢心呐二伯!她爱的人不是我,她爱的是金钱;她舍不得的不是我,她舍不得的是城里的优裕生活、呼风唤雨的地位!
陆元盛:尚智,你怎么能这样看待媛媛?媛媛是那样的人吗?
陆尚智:不错,在陆家桥时别人怎么想我不那样想,住进她那幢房子时我也尽量将她往好处想,可是,我有眼睛呐!我能假装看不见?看见了不往这方面想行吗?
陆元盛:那好,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了?
陆尚智:胡克飞那色迷迷的眼神!就是这让人恶心的眼神,孔媛媛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还不够吗?非得要我说出他们媚眼频抛、秋波暗送的恶劣行径?说出他们成天泡在一起卿卿我我的丑陋情形?因为这,胡克飞才放下架子心甘情愿地为我找工作,胡克飞才黄鼠狼给鸡拜年不辞辛苦地关心我、照顾我,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在他的公司里谋得一份不错的差事。这是多大的面子呀?胡克飞为什么要给孔媛媛这么大的面子?
陆元盛:你说为什么?
陆尚智:因为他存心不良,他想长期霸占孔媛媛!
陆元盛:你错了!胡克飞不是存心不良,而是……另有原因!
陆尚智:另有原因?嘁,他会有什么原因?
陆元盛:你呀你呀,让我该怎么说你呀!
陆尚智:我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古话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知道您不会糊弄我,更不会斯骗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让我死也死得明白哇!
陆元盛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里充满了沧桑也充满了凄凉。
售货大厅门前,洪大队长和小姚正在观察摄像机监视器里的影像。随着洪大队长“停”“再往后倒一倒”打出的手势,监视器屏幕上出现了陆尚智左手袖筒的特写,继而又一遍遍地放大,定格。
小姚是行家,袖筒炸药的关键部位一经显现,他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可以确认,”小姚轻松地说,“陆尚智袖筒里的这筒炸药配备的是引火装置!”
洪大队长尖翘的鼻头指向他:“就是说,必须用火才能点燃、爆炸?”
小姚点点头说:“是这样的!”
洪大队长一直悬吊的心这才落到实处:即使陆尚智失控,丧失了理智,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点燃这筒炸药,狙击手不会留给他任何机会!
心里面充满了沧桑、凄凉的陆元盛忽然想起了一则寓言。
一则由面前这位手持匕首、挟持一位女孩子作人质的陆尚智用曾经十分稚嫩的嗓音绘声绘色诵读过的寓言。
他不记得那则寓言的名字了,却记得作者那一串古怪冷僻的字眼组合而成的姓名:费奥多·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能记住这一长串名字得益于陆尚智对这串名字的熟稔,得益于陆尚智气象万千的语气以及对这则寓言领会的深刻。
寓言很短。
从前,有一个很恶很恶的农妇死了,她生前没有做过一件善事。鬼把她抓去,扔在火海里。守护她的天使站在那儿,心想,我得想出她的一件善行好去对上帝说。他想啊想啊,终于想起了一件事,就对上帝说:“她曾在菜园拔过一棵葱,施舍给了一个女乞丐。”上帝说:“你就拿那棵葱,到火海边伸给她,让她抓住,拉她上来。如果能从火海里拉上来,就拉她到天堂来;如果葱断了,那女人就只好留在火海里,仍像现在一样。”天使来到农妇那里,把一棵葱递给她,对她说:“喂,女人,你抓住了,等我拉你上来。”他开始小心地拉她,差一点儿就要拉上来了,可是,火海里别的罪人看见有人拉她,就都来抓她,想跟她一起脱离火海。这女人是个很恶很恶的人,她用脚踢他们,踹他们,气急败坏地说:“天使在拉我,不是拉你们。那是我的葱,不是你们的!”她刚说完这句话,葱就断了。女人重新落进了火海,直到现在还受着火的煎熬。天使没办法,只好哭着走了。
寓言虽短,童稚的陆尚智却把它朗诵得极其震撼人心!
那是哪一年?大概还是陆尚智上小学六年级那会儿吧?东陆家和西陆家因为大塘冲放水引起了摩擦,闹起了纠纷,差一点儿就发生了械斗。起先只是稻田毗邻、沟渠相通的两家人撸不住火地由指桑骂槐发展到了绾衣捋袖的推推搡搡,后来,随着推波助澜者越聚越多,渐渐地就壮大成两大家族的睚眦欲裂了。为此,陆雪仁被请回来了,陆元盛也被请回来了,村委会召开了村民代表圆桌会议进行了紧急的调解。剑拔弩张的会议进行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之时,一脸童稚之气的陆尚智突然探头探脑地推门进来了。陆尚智扬起小脸天真地说:“你们是大人,大人之间的事我可不可以发表发表看法?”硝烟弥漫、爆炸声此起彼伏的对峙场面,一下子就被陆尚智带来的认真劲儿、幽默感冲淡了。有人宽宥地一笑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你能有什么高见?”陆尚智绷着小脸严肃地说:“有!要不要听听我的体会和心得?”
陆尚智的“体会、心得”就是这则寓言。充满了感情色彩的诵读声随着一个字一个字抑扬顿挫地吐出,杂花生树般地定格在每一对飘忽游移的眼睛里,飞鸟投林般地停歇在每一双浓荫匝地的耳膜上。念完之后扫了大伙儿一眼,竟不发一言,“嗤”的一笑拉开门径自走了。
竟收到了硬语盘空的奇效。
会场一下子静默了。所有的敌对情绪、愤愤不平的横眉立目都被那个“很恶很恶的女人”带走了,所有的抑郁不舒、怒发冲冠都随着重新落入火海的女人连同那样的“气急败坏”燃成了灰烬。虽然结果仍旧不了了之,谁也没有站出来诚恳道歉,痛心疾首地认错,但固化了的僵局显然已经松动,东陆家西陆家怨气沸腾的烈焰蹿起的一柱柱浓烟,竟也像天空压地的乌云随风荡尽。因为有一种羞愧捉住了他们。因为有一种觉悟启迪了他们。
后来,陆元盛好奇地问陆尚智:“那则寓言是你写的?你是怎么写出来的?”陆尚智说:“不是我,是费奥多·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想,他也当属有感而发吧!”
费奥多·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这串长长的姓名记住了。后来在许多许多场合,面对许多许多化解不开的矛盾,他都自然而然地引用《天使的哭泣》来熔化那些隐约可见的刀枪剑戟。
哦,不经意间他想起来了,费奥多·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篇寓言就叫《天使的哭泣》。
56.道明真相
现在,曾经的天使却沦落成了地狱“很恶很恶”的人,而陆元盛手里的“葱”不是一根两根,他一定要用这样的“葱”将陆尚智从地狱里拉上来,让他迷途知返。
陆尚智自身是一根葱。
孔媛媛也是一根葱。
爱情、亲情、未来、希望……都是一根根葱!
一根葱可能极其脆弱不堪重负,一根一根青青的葱拧成了绳子,这绳子就变得益发地结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