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幸福花园凶杀案
凶杀案发生在十一月底一个平静、祥和的黄昏。地点:郊区幸福花园一幢豪华别墅的客厅内。
西斜的太阳挂在西向处那两幢稍稍错开的楼角时,别墅楼的女主人偕同年轻的保姆抱着一大堆刚刚采购到的物品走下了出租车,打开了壁垒森严的院门,说说笑笑地推开了虚掩的双开式弹簧屋门。
幸福花园是名副其实的富人区,集中了城市先期富裕了的人们。别墅楼的规格几乎一模一样:主楼上下三层,楼顶都戴着红色帽子,近八十平米的院子被花草树木抻得很长,遮蔽得十分幽深,院墙高耸,上面插着密密麻麻锋锐的玻璃碴子。在寸土寸金的省会能拥有如此的独门独院,除了声名显赫的演艺明星外,恐怕就是财大气粗的民企老板、升出斗进的商界精英了。这幢别墅楼的主人名叫邝文生,大冶路电脑城的老板,业内人士俱称他为邝胖子。
保姆推开了虚掩的双开式弹簧门,还未来得及往里再跨一步,便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怀中花花绿绿、大大小小购来的物品由不得地失手撒落了一地。
电视机六频道的电影还在放着,邝文生侧卧在沙发的地板上,一只手伸得老长,似乎想勾住什么,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胸口,满地板都是鲜血。人已经死去多时了。
见状大叫了一声的女主人顿时晕厥。
接到报案后,洪大队长迅速带人赶到了现场。勘测结果是:邝文生的致命伤口是胸部。造成伤害的利器是一把带有血槽的匕首,匕首刺破了心脏,致使失血过多衰竭死亡。
凶犯显然是从院墙上下来的,墙上遗有碎玻璃碴被蹬踹过的痕迹。
屋子里没有任何翻箱倒柜的迹象,一切都保持着原模原样,唯独放在沙发后面的密码箱打开了。
据泣不成声的邝文生妻子讲,上午邝文生刚从银行提取了二十八万元现金,准备明儿一早赶赴北京进购一批手提电脑。她说,邝文生对银行卡从来不感兴趣,总觉得那玩意儿不保险,一旦遗失,随时都可能被冒领,而且即使去备案中间还有个时间差,你这里心急火燎地去银行报失了,他那里不声不响地就把钱取走了;再一说,对密码极为敏感的他总是混淆了预设的那几位数,一站在自动柜员机前头脑就发懵、心里就发憷,就杯弓蛇影觉得周围走来走去的人都不怀好意,所以,他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做的是现金生意。没承想从未出过纰漏的他这一回却因此招致了杀身大祸!
显然,这是一起目标明确的凶杀,罪犯就是冲着这笔钱来的,很可能邝文生提着密码箱从银行一出来就被盯梢了。
艰难的摸查随即开始。
没有任何线索。案情本身犹如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可言。然而,最有价值的线索,往往就藏匿在最不起眼的鸡毛蒜皮里;毫无头绪的乱麻中,就隐蔽着可以一抻而出的醒目头绪。
别墅楼外围观的群众中有一位中年妇女的话引起了洪大队长的注意,她说:“有个盘儿挺靓、条儿挺顺的女子形迹十分的可疑,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见过她在这转来转去、瞅这觑那的,一见有人来,就假装路过的样子走了,不一会儿又转了过来。”
洪大队长问她:“这女子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子?”
中年妇女说:“挺时髦的棕色皮夹克,瓜子脸儿,留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长得怪好看的,可就是有点贼眉鼠眼!”
洪大队长再问:“有没有明显的体貌特征?比如眼睛、鼻子有没有其他特别的标记?”
中年妇女说:“哟,这我可就说不好了,也只是远远的晃眼一瞥,见我注意她,一转身就不见了。”
幸福花园是全市最早实行物业管理的小区,小区有三个进出口,遇有生人总是要盘问登记的。可三个进出口的登记薄都查了,却没有任何可以值得怀疑的人。
怪了,那女子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难道肋下生了翅膀不成?
“生人进来要登记,出去就不加盘问了。”南门的年轻保安大概意识到兹事体大,不敢隐瞒,把他所知道的出入制度和实际存在的不一样处和盘托出,“还有,乘出租车也是免于登记的。小区出租车来往频繁,居民嫌麻烦,原先登记过,连司机都意见哄哄,后来也就顺民心遂民意不再检查了。”
明白了,明白了,这女子一定是乘出租车进来的,事毕后大摇大摆走了出去。穿棕色夹克、留一头披肩长发的女子有的是,保安一般是不会特别留意的。以此类推,凶手恐怕也是以如此方式掩人耳目。
洪大队长将摸查对象集中在那天下午到过幸福花园的出租车上。全市有八个出租车公司,据查证,从下午一时到五时进出幸福花园的就有三十七辆。这三十七辆出租车司机都一一提供了情况,最终,目光锁定在宝华出租车公司车牌号为T0792的出租车上。
T0792出租车司机是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原先在公交公司上班,人很朴实,有两只会说话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细心人。她回忆说:“穿棕色皮夹克女子是在长江路与裕华路的交叉口上车的,上车后只说了四个字‘幸福花园’,就再未说过其他的话。我是从北门进去的,在小区拐弯的直道上停的车。她下车后我就从南门出去了。”
这位女司机这样介绍印象中模样儿轻佻、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女子:“修长的个头,妖艳的脸蛋儿,妩媚的杏仁眼,晃眼一瞥总觉得哪些地方别扭,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她说:“她是那种酷爱打扮的时尚女子,描着眉,涂着眼影,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唇上擦着猩红的唇膏。”
她说:“车靠路旁时,原先站在她旁边的两个男人就离开了。我记得她向我招手时,两个男人中有一个好像还在对她说着什么哩。车一停,两个男的就都走了!”
“哦,他们什么模样?”洪大队长问。
女司机摇摇头说:“没看清正面。一个矮些,一个高些。个头矮的骨骼相对宽大,个头高的身条略显单薄。”
关于妖媚女子和她的伙伴,女司机再没别的可说了。
“所有的线索只有这些。所有的线索就隐藏在这些看起来价值不大的线索之中。如果当时有人指认矮一些的是肖方玉,高一些的是陆尚智,那么,无头无绪的千头万绪就没有那么多的壁可碰,千头万绪的无头无绪就没有那么多迂迂回回的路要走了。大海捞针是一种神话,但大海捞针正是神探福尔摩斯、波洛矩矱绳尺的丈量标记,钩隐抉微的办案风采!这种标记、风采既考验着我们沿坡讨源的水平,又砥砺着我们无坚不摧的意志。它使我们的干警五官都开放了,所有的感觉、触觉都成了眼睛,成了耳朵。人的潜能实在是燧石之火,只能在巨大压力的撞击之下才会产生!”
洪大队长仔细地在茶几上分拣着刚刚捋下来的黑发、白发,像是在分拣那些价值无法定论的线索,有一团淡淡的雾岚就在排列的黑发、白发中氤氲起来,并且蔓延的速度越来越快,蒸气般的汹涌也显得越来越浓郁。
当浓雾笼罩着一切,并且使一切都变得近似、相似时,那些依稀可见的物体就都在影影绰绰中变形了、模糊了。有时,弥漫着的雾使人觉得仿佛掉进了无底洞,无从抓挠的人成了无法控制的自由落体;有时,能见度越来越低的雾又让人宛若站上了云端、钻进了云海,极目之处天地一色茫无边际。为了从迷雾中找到那条唯一正确的路,却在百般的求解中不免一脚踏进了偏颇与舛误!扑朔迷离的查来找去一次次磕出了跌倒时的疼痛,疼痛也一次次提醒了寻路者,迷失的路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你的脚板心!
路,当然不会失踪,失踪的只是释疑匡谬的顿悟。当你静下心来,重新审视你的周围,也许,你能从一棵树扭曲的形状、一丛荆棘簇拥的姿势、一束开得异常妍丽的花朵……看出失踪的蹊跷,找出隐现的端倪。你会由不得地一拍脑袋:咦,路,不就在这儿嘛!
迷失的路就这样失而复得了!
就这么简单。就像面对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伸出手指,一捅即破!
破案时往往就是如此。当案情陷入僵局,走进了死胡同,当一切努力都如隔靴搔痒、刻舟求剑,视野变得似是而非、一片混沌之时,蓦然,一个不起眼的线头从踯躅、彷徨中被小心翼翼地抽出,整个案情立即趋于明朗化,所有的无解顿时迎刃而解!
就这么简单!
简单的事来自简单的模拟画像。
刑侦大队从某种意义上说,实在是卧虎藏龙之地,集中了各式各样拨云见日、抽钉拔楔的人物,小马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小马的拿手好戏是根据当事人或目击者的口述,速写似的用鼠标这么一拖、那么一点,不知是何面目的人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手提电脑上。虽然有时也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差错,不是豁嘴子的画成了豁嘴子,不是瓜子脸的弄成了瓜子脸,甚至风马牛不相及有一次竟闹出了天大的笑话,把案件中一个附带人物的性别、年龄都弄颠倒了,俏生生的小姑娘在他的鼠标下竟成了老态龙钟的皓首银须老人!但那些错误不是出自小马的马虎,体貌特征的差异和形象、性别的混淆,皆来源于陈述者自身的模糊不清或别有用心,目击者说那人额头上凸出了犄角样的一个包,他能把那犄角样的包锯掉?知情者说那人长着一头乌嘟嘟的黑发,他能别出心裁地将那人点成林木荒稀的秃顶?小马鼠标的传神程度来源于叙述者叙述时的精确程度,只要说得八九不离十,他模拟出的画像就会逼真到别无二致的程度。有好几次案件告破之后拿着画像与犯罪嫌疑人相比较,呀!简直就像比照着临摹似的,连抬头纹的纹路流向都分毫不差,连颧骨上不起眼的一粒痦子都点得恰到好处,甚至连阴鸷、乖戾的眼神都活灵活现。鉴于这种形神俱显的独到本事,小马被刑侦队的伙伴们亲切地尊称为“神笔马良”。案情一旦陷入僵局,毫无线索可言,他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就凸显了。T0792出租车女司机观察的细致,细致了他鼠标下的每一个线条。她的叙述讲完了,小马的画像就在屏幕上定型了。女司机一看这张画像,眼睛都亮了,连声说道:“像!像极了!”画像无疑也启迪了她,她随即又想起了那女子看人时嘴角翘起的弧线以及皮肤色泽等各种细微的部分。
画像分发到各派出所后没多久,城子沟派出所田所长就打来电话。田所长兴奋地说:“画像上的人找到了,她叫袁子嫱,住城子沟小区五号楼。”
“确定吗?”洪大队长问。
“确定!”田所长说,随后又开玩笑似地补充了一句,“如果神笔马良没有张冠李戴、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话。”
“废话少说。正经点儿!”洪大队长斥责,随即又换了郑重、严肃的语气叮嘱,“严密监控,先不要惊动她,从侧面了解她,弄清楚她与什么人交往,常去什么地方?有异常情况及时与我联系!”
田所长了解到的信息很快又反馈回来了:袁子嫱有好几个月没归家了;这个小女子已经连续打过两次胎;和父母的关系极为紧张,家里家外只要一打上照面就恶语相向,战火不断。袁子嫱这次离家出走,她父母根本不闻不问,就当没她一样。“不过,”田所长卖了个关子,话到半截忽然卡了壳,吞吞吐吐的没了下文。
“不过什么?”洪大队长不耐烦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噢,你以为我的时间像你的时间那样不值钱呐!”
“别急嘛,急能管什么用?急能急出个外孙他姥爷来?急出个孙子他爷爷来?话糙理不糙,顺其自然,是吧?”田所长调侃。洪大队长结婚晚,喜得一对龙凤胎更晚,常常炫耀地“哀叹”儿子、女儿不如同龄人的孙子、孙女大,因此落下了话把儿,每临开怀之际熟识的人就无所顾忌地拿这话题开涮,明面上是挖苦他,实际上是对他那种“我这种年龄段的,儿女双全能有几人”的奉承,引出他内心时刻都想释放的自豪。“袁子嫱有个相好的,”田所长正经起来,“他叫肖方玉。这个人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哦,”洪大队长一听田所长拿他开涮,就知道这小子肯定有新的线索了。同僚们熟知他的内心世界,他同样熟知同僚们内心里的那片天地。一俟田所长说出肖方玉的名字,他便迫不及待地说,“好,你小子等着,我马上过来!”
“肖方玉就这样浮出了水面。”洪大队长说,“肖方玉进入了我们的视野,陆尚智自然而然跟着就出现了。奇怪的是,不哼不哈的肖方玉实在是油锅里捞钱、刀尖上舔血的玩命角色,走路一阵风的陆尚智却是个温文尔雅、行为中规中矩的正派人;有钱的时候,肖方玉酒池肉林、声色犬马地可劲儿造,钱来得快去得也快,陆尚智兜里只要有一张百元大票就拿到银行存起来,钱来得慢攒得也慢。这两种无论脾气、秉性,还是人品、素质根本捏咕不到一起的人,怎么偏偏就捏咕到了一起?案情越往纵深发展,我们越发感到了困惑。”
50. 11·26大案(一)
袁子嫱就像水中“咕嘟嘟”冒出的气泡,忽然间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经常光顾的“白丫丫美容美发厅”再也未响起她那串娇滴滴的声音。
她喜欢蹦迪的“红樱桃歌舞厅”从此绝迹了她那窈窕的身影。
她青睐的“世界很小你很大”的网吧那台电脑里的游戏已经被另一位有着同样喜好的姑娘占领了,并且不断地被新的笑声滋润,被纷至沓来的气急败坏折磨。
每月必逛的同福超市化妆品专柜也因缺少了她一掷千金的豪买,因而使得熟悉她的售货员都生出了分外的盼望和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