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前人后忙里忙外一直是他外包装、内驱力的妻子却在这时撒手西去。妻子是在经理办公会上讲话时突然晕厥的,事前没有任何迹象,就那么平平和和地骤然目光黯淡嘴泛白沫身子一歪瘫软在椅子上,大惊失色地送到医院时被诊断为脑中风,丘脑大面积出血,虽然立即作了手术,人却再也没有醒转过来。妻子弥留之际的那三天是他日夜守护的三天,也是他对妻子说话最多、最为动情的三天,二十多年的话集中在这三天都被他有条不紊、从头到尾地一句句讲了。起先,他是抓着妻子的手说的,他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阿蕊,我是克飞,我说话你听出来了吗?听出来了就动动手指好吗?”他觉得妻子左手的手指似乎动了动(妻子的右手臂在昏迷之初就毫无反应了),是那种想屈起却无法屈起的动,由此他觉得妻子虽然眼不能睁口不能言但神智还是清醒心里还是明白的。他喁喁地从当年认识她的那天谈起,感慨万千地说起他们喜忧参半的恋爱过程,说起复员命令下达时他的绝望和被绝望濡染的各种心情,说起炸油条的艰厄然而却是快乐无比值得怀念的日子,说起挣到小小杂货铺那晚的喜极而泣和小玉琢出世时的幸福憧憬。他说:“我今天的日子是被你昨天的痴情激活、放飞的,没有你的挚爱相伴,我的生命就没有如此坚如磐石的定力、蓬勃旺盛的活力,没有你的苦熬苦撑长相厮守,我的坎坷人生就会平淡如水澎湃不出任何声响。”他深情地说:“阿蕊,这个时候我特别特别想为你唱一支歌,再唱唱那首你最心仪、我最喜欢的《牵手》。你的人生融会在我的人生里,我的人生融会在你的人生里,你我共同的人生以不可逆转的基因共同融会在小玉琢的人生中。这首歌的旋律就是你我爱情的最好佐证。你要是笑话我缺五音少六律的不中听你就随意笑话吧,我不会介意的,不会介意!”他抓着她的手,耳语般地唱了起来。歌声如诉,如一朵含苞的花蕾缓缓绽开。那是他和她的昨天呐,那是他心灵的喧响、灵魂的悸动啊!不尽的絮语在其中,满腔的悲切在其中,情深意长在其中,肝肠欲断也在其中。唱到动情处,他禁不住哽咽了。泪眼迷离的他发现妻子紧闭的双眼里也溢出了两大滴晶莹的泪水。他相信她听到了他的歌声,也听懂了他的歌声。后来,妻子的手在他的手里再也未能动一动,妻子的眼泪就那样干涸了再也未能溢出。他的话虽然像输液瓶里一滴滴亮晶晶的液体仍在持久地滴答着,像氧气输送显示器里的气体仍在不息地翻动着,但面色如纸的妻子再也没有反应。
妻子就这么走了,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的他仿佛一下子就被摧垮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生活在自己营造的冰凉氛围和苦涩的精神萎靡之中。但人的奇怪之处实在有点像汤汤而去的流水,看似桀骜不驯野性十足,实则随得方就得圆,一点点岸埂就可以将其圈隔成各种形状,阻拦出随意的流向。即使将它领到万丈深渊,它也会毫不犹豫纵身一跃把自己竖起来变成一道瀑布;即使将它塞进九曲十八弯的跌跌宕宕之中,它也会顺从的潴留,静流成一面镜子。无论什么样的大悲大恸大灾大难,人总会在不知不觉之时找到解脱办法、得到安慰的,适应了就麻木了,麻木了就漠视了,漠视了痛苦就依次递减了,不可愈合的创伤随之就莫名其妙地愈合了。即使伤口常因各种触碰流出了新的鲜血,但岁月这副灵丹妙药总是会及时赶来治疗、帮助恢复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的他也就承认了这个事实。再加上商战的你争我夺容不得丝毫的懈怠、半点的错失,妻子去世的阴影渐渐地便从他的眼神里消失了,从他的开始意气风发的工作日志里淡化了。孤独难挨、百无聊赖的时候,他甚至也愿意去歌厅、去洗浴中心放纵一下自己。就这样,蝶粉蜂黄、花红柳绿的女子进入了他的视野。当然,她或她远不能称得上是红颜知己,在两性关系上历来过去就过去了的他毕竟不再年轻了,不想陷入其中,也没有卿卿我我的心态了。他不知道那些外表高傲的女子爱的是他呢还是他名下的超市呢,半个世纪已经走尽的糟老头子凭什么能赢得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芳心暗许?越是如影随形他越是疏远,越是信誓旦旦他越是生出了戒备。所以,寻找后半生伴侣的心愿虽气泡样膨胀、闪闪发亮,却常常“砰”的一声就碎了、瘪了。他喜欢和年轻女人交往,和她们交往他感到自己也年轻起来,但这种交往没多久,那么仪态万方的女人就迫不及待地拎着手提包在超市里招摇了,好像她已成了这栋建筑事实上的主人。她们的表白往往动人、诱人,但动人、诱人的表白没能让他动心,反而让他看出了别有用心,为避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至多来往三次、五次也就到头了。仅此而已。直到孔媛媛出现。孔媛媛的出现使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孔媛媛沉稳如山的表情、宁静如水的庄重,也使得他放荡的举止自觉或不自觉地就收敛了一些。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非分之想。他之所以对她好,百般地呵护她,体贴入微地照顾她,只是由于内心的过意不去,出于道义上的怜悯。这种过意不去、怜悯是长辈式的过意不去,兄长式的怜悯,毕竟她是胡家的恩人,因为女儿才惨遭了不幸。所以,他将她安排在超市当了一名力所能及的收银员,他让她搬出简陋的员工宿舍和偶尔归来的女儿住在一起,他别出心裁地以红包的形式对她进行额外的奖励,他在每年春节前超市最为繁忙的那些天,特意为她放长假、并且购买了许多表达心意的礼品派车将她送回乡里(胡克飞说:农民工对于城市的意义越来越突出了,数十万农民工节前一下子纷纷离去,使得省城的各行各业空前地不方便起来。他的超市就有许多农民工,对于这一点他感同身受)。出资为媛媛家盖房是一年以后的事,那是女儿的主意。女儿说:“媛姐从小被人抱养,父母只是贪图养父母家的房子,所以才将她送人了。媛姐打工的目的就是想攒钱盖幢像样的小楼,为她亲生的父母、也为她自己挣回一些脸面。爸,等她攒够了钱要等什么时候哇?您也别太抠搜了,不声不响替她把这件事办了吧,花费不了几个的,也好让村里人高看她一眼!”他想想觉得应该,便照着女儿的意思做了。将808当作生日礼物赠予也是女儿的主张。女儿说:“大本一毕业我还要考研、读博哩,这房子呢我不需要,也看不上眼,您呢就更用不上了,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作人情送给媛姐吧,也好让她落地生根,实实在在觉得咱这里就是她的家!”女儿的话里话外充满了投桃报李的款款深情,他当然不能拒绝,也就爽性答应了。使他感动的是,孔媛媛人前人后从不标榜自己是胡家的恩人,与胡家有着割头换颈的特殊关系,反而从不涉及、羞于启齿,反而因胡克飞对她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格外关照感到了不安,每次接受红包她都涨红了脸一再坚辞,每次派车送她回陆家桥司机都磨破了嘴皮,除了陆尚智的父亲因住院治疗急需用钱向他求助过之外(即使是那笔款项,孔媛媛也坚持打了借条以备来日归还),孔媛媛再未曾向他张过口。她与那些追求过他的女人不同之处就在于:她看重的是自己的劳动,她不奢望对方有任何形式的额外回报;她作出了极大的牺牲却并不要求受益者同样也得为她作出极大的牺牲;他虽然对她另眼相看,她却从不把他当作银行以“不可替代的代价”作资本牟取暴利,衍生出任何冠冕堂皇的企图。那些天生丽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不知道,正是这种自尊、自重产生的磁性才深深地吸引了他,这个既朴素又美丽的打工妹才让财大气粗的胡董事长动心、动情了。
使他刮目的,不仅是她的质朴、端庄,更是她的冰雪一样的聪颖,水晶一样的蕙心兰质。不管是什么简单或复杂的活儿,只要交给了她,都能刻苦钻研、虚心求教,最终如鱼得水。当收银员,她从未出过一分差错;与供货商打交道,她没让任何一件假冒伪劣商品从手里漏进流出;作为总经理秘书,她事无巨细处处考虑周全,打理得井井有条;当连锁店经理,她机杼独出、果断决策总能使销售额立竿见影地月月见涨。一个未经世面浸泡的农村女孩子一点就透、一透就明那是什么资质?那是需要以熟悉作为大前提的,这种熟悉已不是过去他在炸油条的大锅里翻弄竹筷子翻弄出来的那种熟悉,也不是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经营小杂货铺时经营出的那种熟稔,而是对货架上所有商品来龙去脉的铭记,而是对紧俏商品流来淌去作出的快速反应,这种铭记、反应是需要灵敏的直觉作判断、用心领神会去求是去非的啊,是需要把握商机的能力、观照未来的胸怀作基石的啊!城市生活就这样每天都在改变她,她也这样每天都在改变着自己的城市生活。不知为什么,相处久了,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和攻坚克难的认真方式总能使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妻子,就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水,他总能在那里面看得见妻子的身影。有时候他就这样望着想着竟然望呆了,想傻了。目不转睛,而且心猿意马,幻象迭生。
女儿说:“爸,我看您对媛姐挺上心的嘛,是不是坠入情网啦?”
他竭力掩饰:“别瞎说,爸要找个伴儿也不能打她的主意哇!”
女儿噘嘴了:“爸,您老实交代,是不是嫌弃她?”
他正色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爸嫌弃谁也不能嫌弃她呀!”
女儿高兴了:“既然如此,您还顾虑什么?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到无花空折枝哇!该挑明的事赶紧地向她挑明了,不然呀,突然冒出来一个白马王子,您呐,就等着吃后悔药去吧!”
他庆幸自己没有造次、贸然出击,因为春节过后孔媛媛的白马王子果然出现了。他虽然觉出了满嘴里都是酸酸的醋味,却还是强打精神为陆尚智接了风洗了尘,席间,问长问短的他还是清楚不过地从陆尚智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变化——那种隐隐的敌意,后来的日子便是陆尚智和孔媛媛龃龉不断的日子,便是孔媛媛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衣襟的日子了。
他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也不知道是不是猜测、曲解在其中起着作用?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一定是自己频繁的给予、过分的关切给媛媛带来了麻烦。自从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争吵,知道了孔媛媛内心的真实,他便顿住了走向她的脚步。
谁知,乖僻、任性的陆尚智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挫折、不顺之后竟然不辞而别、扬长而去,从此音信皆无,谁也不知了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