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就是在这条田塍上么?当年的那个曙色曦微中,我匆匆赶来起弓。当我欣喜地将昨夜支撑在沟坎下那把已收获了一只半大黄鼠狼的竹弓拎起,作例行检查时,我惊奇地发现,弓夹口的上、下沿,多出了一长溜儿不规则的牙噬印——显然,被缚的黄鼠狼无论怎么扭曲躯体、伸缩脑袋,也咬不到卡住了它自己脖子的弓夹口的!唯一的合理解释是,有一只黄鼠狼曾在它苦苦挣扎之际企图搭救过它!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黄鼠狼呢?昨夜打食时,刚刚来到这里的它,眼睁睁看着左顾右盼的黄鼠狼钻进了人的圈套发出了惨呼,遂箭射般地赶过来了。它当然没有打开弓夹口的技巧,也缺乏嚼碎弓夹板的能力,只能徒劳地用足拨、牙咬表达了焦急与不甘,却无法逆转不幸者已奄奄一息的呼吸。
潮湿的泥土上那一行行来回穿插的足趾印,就是施以营救的黄鼠狼万般无奈的心情最为真实的写照!
我觉得心在胸腔里莫可名状地“咯噔”了一下,遂自嘲地摇了摇头,将黄鼠狼连同弓一起放进肩后的弓袋。就在这时,我发现一只体型肥硕的黄鼠狼站在对面的土墩上,不躲不藏地正在端详我,那黑黑的眸子在逐渐透明的曙色中,透露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敌意!
肩后弓袋里那只已死去多时的黄鼠狼,此时也仿佛蠕动了一下。在目光对峙的五秒钟内,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呔!”
我忽然歇斯底里地暴喝了一声。这气壮如牛的吼声既暴露了人性里最为虚弱的那一面,又色厉内荏地掩饰了内心正在滋生的忐忑不安。
黄鼠狼应声后退了一步,冷冰冰地瞥了我一眼,遂人立着站起来,前肢一纵,后腿一蹬,流线型躯体腾空一跃,飞翔般地蹿下了土墩。只是未消失之前,还威风凛凛地将那条毛茸茸、黄乎乎的尾巴旗帜般地朝上一举、向下一晃。
回到家中之后,将这只黄鼠狼的怪异举动告诉了父亲,我便精疲力竭,无心也无胆再摆弄猎物了。父亲并没当回事,娴熟地将黄鼠狼肉皮分离后,又老练地将毛皮抻直,用一根竹棍上下一撑,两根竹棍左右两横绷紧,便挂在了屋檐下,这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你说的怪异其实并不怪异,寻常得很!告诉你,那是它想跟踪你,伺机报复你哩!想逮它,不妨今晚在家门口的阴沟旁、涵洞边再下两把弓吧!”
“啥……黄鼠狼……会跟踪?懂报复?它今晚……真的会来?”
如听天方夜谭的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父亲责怪我神经过敏因而故意吓唬我?还是黄鼠狼真的有这种作祟本能?可父亲为什么又不把这当回事呢?见怪不怪?
睡至半夜,忽然听见房门外有“吱呀呀”哀叫声。我翻身下床,蹑手蹑脚顺着门缝朝外一瞅,果不其然,空空的天井里,迷蒙的月光下,一只黄鼠狼正对着晾挂在屋檐下的那张皮凄凄哀叫哩。听出了动静,绿荧荧的眼睛定格般地扫了我一下,“呼”地蹿入了暗影憧憧深处不见了踪影。
虽然月色迷离,但我确信,它就是早晨与我目光对峙的那只黄鼠狼。
我无法形容当时所受到的震撼!而惊惧的一刹那带来的思索却使我隐约明白,为什么有些黄鼠狼会得“道”成“仙”,会以神出鬼没的方式在一个又一个家庭出出进进,让人闻声则惊,见影则颤,莫名其妙地,有的人就思维错乱、理智走失了。
具有很高经济价值的黄鼠狼因此受到了政府的明令保护:严禁滥杀乱捕,但同时,出于出口创汇及市场形形色色的需求,一些部门却高价收购它的皮毛,用各式各样的奖励措施刺激人们的“合理”猎捕。这样,一俟到了冬季,禁令消失,长出了一身锦缎般豪华绒毛的这种毛皮兽,就成了穷于生计的人摆脱困境、争相角逐的目标。广袤的大地上,人与黄鼠狼的战争由此打响。
人是无所不用其能的,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是人残忍的智慧为黄鼠狼制定了一系列新的存优汰劣法则、更加严酷的进化机制,因而在四处围剿、夹缝求生中被迫衍生出了灵性,神秘成了精怪?还是冥冥之中,一种无形的力量使得毫无节制、贪得无厌的人,必然地要受到弱小者如黄鼠狼某种精神方面的戕害?
我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
六月的黄昏,在黄鼠狼盯着我的怪怪眼神中,我徜徉在自己的思索里。
管月翠的好奇像晶莹剔透的露珠在一茎茎草尖上顶着、挂着,一粒粒悬针垂露的疑问便是她打来电话的理由与借口。而那些拘谨、顾忌,那些心灵的痛楚、脆弱一经以这种方式倾泻,便简化了彼此之间有口难言的苦涩,消弭了覆盖其上的那层若有似无的“膜”。尽管这层“膜”是因了那层“膜”才得以产生的,也是因了那层“膜”才慢慢消失的,但此“膜”与彼“膜”的存在性质是不一样的,产生的化学反应也是迥然不同的。同样是掩饰,一个是为了遮蔽,一个却是为了沟通。
管月翠的好奇充满了磁性,每一句切中肯綮的提问都淡化了尴尬、突破了拘囿。他喜欢这样的好奇。这好奇不仅放大了他的心动,也使得他通体的每一根汗毛孔都灌满了舒畅。
我读过《黄昏,猝遇黄鼠狼》了。文字艰涩,内容诡谲,大体上不能说看不懂,个中意味却颇费咀嚼。有个疑点可不可以求问?来自城市的你什么时候拿过黄狼弓、提过黄狼铲了?你的父亲怎么又变成了熟知黄鼠狼习性的老农了?抑或这种不断变换的角色也是出于需要——即你们文人所说的虚构?我到底应该相信哪些?
怎么,这对你很重要?
我只想知道哪些是真的?
首先向你声明,《黄昏,猝遇黄鼠狼》属有感而发,它是我一瞬间与一只黄鼠狼相遇时目光对峙的真实写照。帅开文说。由于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引经据典、炫耀博古通今的渊博了,力求客观、平实,以免节外生枝。我确实没拿过黄狼弓,我的父亲也确实不是什么老农,但我接触过许多曾拿过黄狼弓、后来又放下了黄狼弓的人,接触过许多像父亲一样勤劳、淳朴的老农……你知道借鬼狐刻画人性、以状人生的《聊斋志异》是怎么写出来的吗?那是蒲松龄在大街上以一碗碗大碗茶换来的。走来走去的路人不是想喝碗茶解解渴吗,那就说一个值这碗茶钱的故事吧。所以,来自民间传说的《聊斋志异》才能如此的脍炙人口、代代相传!生活不是单一的,既有直接的又有间接的。你如果有兴趣往下看,就会看出注重亲历性的我,身份在不断地转换、改变——虽然是以在场的面孔出现,却并非都是我的亲身经历!经历是有限的,阅历却是无限的!
所以行文时,你把自己变成了残忍的猎人、心灵的感悟者,实际生活中你却自始至终都是自然的拥趸?
嘿嘿,这也是心随所愿、乘兴所能嘛。
看不出嚼墨喷纸的你还真的有两把刷子嘛,有那么一点点识高能量大,气盛则声弘的味道。喂,夸你两句可别得意洋洋、鼻孔朝天哦!哎,帅开文,可不可以告诉我,今后你打算是在写作上开辟出一条路呢,还是继续在生态养殖上谋求发展呢?
怎么说呢,兼收并蓄,或者说是兼而有之吧。写作只是爱好,爱好是不能当饭吃的。要吃饭不干活挣钱能行?好在生态养殖与我的兴趣一致,我能够为此付出辛苦,也愿意为此付出辛苦。松树山是篇得天独厚的大文章,我应该写好它。没准儿在不远的将来,扩而大之、增加花色品种的松树山真的会成为陆家桥的天然大牧场:树上栖着天空飞来的鸟,水里长着江湖游来的鱼,家兔野兔在花丛间竞相筑巢,肉鸡蛋鸡在松树下快乐地追逐昆虫……
你在作诗哩!
生活其实就是一首诗。
你自己恐怕也是一首诗吧?
你呢,不也如此吗?
真的好羡慕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心想事成!
难道你想干什么不能干,心能想而事不成吗?
唉,有什么样的经历就会有什么样的得意、失意,有什么样的得意、失意也就有着什么样的烦恼、悲催哇。只不过各人的感受不同、际遇不同,因而心态也各有不同罢了。
怎么?和我打哑谜?
这是代价,曾经许诺的代价。你不会懂的!
恕我冒昧,你指的是不是婚姻?你与陆尚能的婚姻已经结束了,永远结束了!难道你不清楚这一点?还有什么值得顾虑?
我当然清楚。可我更清楚什么叫安分守己、化厄为安。如果我是普通村民,即使有出轨之举,也许大家都能睁一眼闭一眼,看见了也假装未看见,可我不是,我是陆尚能离婚未离家的前妻!如果不能洁身自好,存有非分之想,人心的放大镜放大的就不仅是我一个人的丑了,连累的还将有另外一个无辜的人。我只能像蒸馏水那样保持纯洁!
蒸馏水的纯洁是水应有的纯洁吗?追求人性的完善、人生的完美就一定是丑?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的社会已经是多元化的社会了,多元化对于每个人都是同步的、不可或缺的。你有权对自己负责,完全可以不必压抑自己,无谓地残缺自己的人生!
不说这些好吗?
不!我要说。我不说由谁来说?你还把我当……朋友吗?
这样说不方便。需要一吐为快时我一定会主动、大方地向你倾吐!
什么时候?他固执。
方便的时候。届时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不能!
她决绝地说。随着一声“就这样吧”钻出,话筒里又传出了盲音。盲音是拒绝,盲音使想象无端地生出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