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道消息
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小道消息流传、泛滥。有小道消息流传、泛滥的地方势必会衍生出许多光怪陆离的猜度、揣摩。
小道消息是浅水田里的蚂蟥。蚂蟥的种类很多,大的有油菜壳那么长,小的却圆如一粒油菜籽。色泽也迥然不同:既有暗绿色的,又有浅黄色的,甚至还有褐中透红、黑中间青的。但不管是何种颜色,有着怎样的形状,都是以勾搭为能事,视吸血为目的——只要感受到了水的波漾,嗅出了人体散发的气味,立即摇头摆尾翩跹而至,一翘一拱就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任尔防范得如何严密,是双腿套上了防咬袜,还是紫紫黄黄地在光洁的裸面上搽上了红汞、涂上了雄黄水,都阻止不了它们如影随形的跟踪,抵挡不了它们鬼魅样的偷偷攀附。变化万端的吸盘一经安置了固定,捻出了针尖状的颚齿便开始了无痛刺入,直到浑然不觉的人离水上岸,不知餍足的它才被迫中止了饕餮。纵然躲避不及被人生擒活捉,你又能拿它怎样呢?鞭笞、绞首、施之火刑?它无动于衷;剖开肚皮摊放在阳光下的石头上暴晒?它任你处置;即使抄起铁锹将它一铡成两、两剁为三,毋须多日,再生能力极强的它便又能各自蠕动了。本来只是一条的它,没准儿会因祸得福变成了器官完整的两条、三条哩!人类对于这种嗜血成性、从不出声的软体动物伤透了脑筋,怎么想方设法也难以拒绝它飘飘忽忽的造访,杜绝它神出鬼没的附着。而隐蔽性能更强,且无缝不钻、无孔不入的小道消息比起蚂蟥的纠缠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费尽心机将它抓住了,万般恼火地剥出了内脏、掏出了腔肠,没准儿这一掏一剥也惹出了新的麻烦、引发了新的事端哩!
小道消息是深水凼里的小叶浮萍。这浮萍开初只不过是一星半点儿的绿色,就那么孤零零漂浮着,一任泥鳅钻出来拱它,小鱼伸出尖尖的嘴啄它,形形色色的水虿翻来覆去地戏弄它,稍有一点儿涟漪便沉没无定。但正是这一小点儿的漂泊无依、微不足道,忽然间就变成了筛箩大的一方、簸箕大的一片。浮萍的分蘖速度极快,繁殖率惊人,虽上不上下不下没抓没挠,根须只有针尖窄细的一小绺白色,然而这一小绺白色却孕育着可怕的蔓延,预兆着即将的扩张。只要岸沿边伸来一叶衰草,凼里面有一根枯枝浮出,颠颠荡荡的它就与衰草、枯枝浑然一体了。早晨看它时还只是孤独的一粒碧绿,到了傍晚,四周围便出现了一粒粒芝麻大的碎屑,只需再过些时日,一凼的水色便被犬牙交错的簇拥覆盖。更为可怕的是,长出了这种浮萍的水凼从此就难以清除了:你以为将它捞干滗净了,可残存的叶片仍旧会生出根须,折断的根须仍旧会长出叶片;你发狠将凼水沥干,让窝底干涸、龟裂,然一经有新水进入,它们很快又恢复了原状,而且蔓延的态势会更加迅猛——小道消息的茎叶很像是浮萍的茎叶,虽然外表并无一点儿共同之处,但诸如吸附能力强、沾水即生的内在特征却别无二致。小道消息一旦有了落足之处,不知不觉就分蘖出了一片片新叶。等到发现它是一种有害物质时,已经很难将其彻底根绝了。
小道消息是穿街过巷的风。这风有时候来势凶猛,呼啸得人心房发紧、头皮发麻、站不稳脚步,直以为天要塌、地要陷了;有时候却温情脉脉得像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不断地拿惬意抚摸你,用快慰迎合你;有时候呢,却像一只躲躲藏藏的兔子,就那么鬼鬼祟祟地在方寸之地迂回着,打扮了你的好奇,消解了你的无动于衷。不管这风是疾是徐,是长时间的嘶吼还是短时间的一掠而过,无一例外都被唾沫星子擦得锃亮,在舌头尖儿上叠床架屋。反胃作呕抑或如饮甘霖,完全取决于你自己——你把它当酒,它就醉人;你把它当作一泡****,它就臭不可闻。有时,这风阴冷得像是从冰窟窿洞里钻出的,稍一触碰,有人的脸颊上就绽开了一道血线般的口子;有时,这风又带着炙烤的声浪,迸溅了四散而开的火屑,有人的嘴唇上就应声长出了一只只血红色的燎泡。风一样的小道消息刮出的理由也许很简单,但攻城略地卷扬起的满天沙尘就复杂得扑朔迷离了。小道消息尽管声势浩大、行踪诡秘,置之不理它就离你而去,敬而远之它就有也似无,倘若将信将疑呢,飙然而至中就难免风摆杨柳了。
小道消息与诽谤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小道消息是中性的,可能是是,也可能是非;而诽谤则是贬义的,是也是非,非也是非。小道消息的内驱力是好奇,是穷形毕肖于有鼻子有眼的拱突与彰显。小道消息多数情况下涉及的是不便公开抑或还未公开的话题(因此,它是存在的附属品、不安的衍生物),它可以是黄梅季节里淅淅沥沥的雨,也可以是夏日撕裂天空的雷鸣电闪,甚至可以是只有一个朝向的涌流激浪。或许,有着各种内在因素的小道消息也是生活中的一味佐料吧。充满了矛盾碰撞、疙瘩纠结的生活酿造的滋味毕竟不是单一的味道哇!
庄户人家对待甚嚣尘上的小道消息能漠然处之的一律漠然处之,惊讶时虽不免随声附和几句,与己无涉时却也无关痛痒地表达一下关注。不管是否融会其中、究竟颠没颠覆真实大都并不反感。谁的心中有壅塞不想疏浚呢?谁的眼里负载谜团不想清晰一下视野呢?小道消息中总有一部分迎合了人的意愿,引发了持续解读的热情,提高了对真相了解的兴趣,稀释了平静制造的寡淡无味,鲜艳了结不出花蕾的严寒冬季。正是有了如此的接纳、吸收,才造就了小道消息的流传、泛滥。不管怎么说,小道消息虽然有捕风捉影、无限放大之嫌,却也并非都是凭空捏造、信口雌黄,它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实质往往具有匿名信的性质。不过,藏头露尾的匿名信是写给有关领导看的,揭发的只是某个人的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不满的只是对某类事件处理的不公,而小道消息则是传给懵然不知就里的人听的,既有着令自己大吃一惊的元素,又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因由。因此,小道消息又是表达沟通的平台、亲近心灵的渠道。目下,在陆家桥像转圈子风钻拱、蚂蟥般攀附、浮萍一样分蘖的小道消息就有好几种。譬如城里来的帅开文与离婚未离家的管月翠那种种夺人眼球的绯闻,由此引发的与前夫陆尚能之间一触即发的战火;譬如进城打工的孔媛媛今非昔比的摇身一变,相濡以沫的恋人陆尚智却莫名其妙地忽然沦落成了省城公安的抓捕对象、监控目标;譬如陈家岗坟场一只白色黄鼠狼于银装素裹的雪野立上了坟尖叩拜四方叩拜出的耸人听闻,与其相对应的是三家村村民谢玉娥于夜静更深之际蓦然传出的那声丢魂失魄的尖叫……这些小道消息震撼着村人也错乱着村人,迷惘着村人也激动着村人,诸多无法测知的变数因此也就在咂嘴弄舌的猜度、屏蔽了背景的解构中有声有色地诞生了。
小道消息虽然无意掩饰一些什么,实实在在的生活却总是通过小道消息的流布有意要证实一些什么。
2.两位曾经的乡领导
然而,生活太不可思议、也太无道理可讲了!你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却常常成了无法抓挠的风,就那么眼睁睁擦肩而过,倏忽间便不知了去向。直后悔没能栽下一棵树,立起风的形状,挂出摇枝弄叶的喧响。可抓住了风就能留得下风么?想一想又不免觉得沮丧。生活真是没头没脑又没记性,太过促狭,也太让人感到没面子了!你刻意疏远、着意不理的那个人,偏偏成了阳光下的影子,就那么长在了彼此的脚下,让你不能面对却不得不面对,不愿搭腔却不得不搭腔的同时,没话找话地虚与委蛇一番,在虚与委蛇中将心头的尴尬揉捏成从未想象过的模样。
陆雪仁现在感慨的是前者,而陆元盛生发的喟叹却属后者。
如果起弓归来的陆雪仁脚步不是那么的蹒跚,如果陆元盛晨练的疾走不是如此的足不沾地,两个人不可能前脚压后脚地恰好都赶到了这个点上。然而又一次的一无所获使得充满了悬念的弓连一点儿悬念也没有了,留下了出没足迹的白鼬在刚刚过去的夜晚又扔给了陆雪仁一个诡谲的谜、无法破译的梦,这谜一样无法破译的梦使得怏怏而归的他每一步都踏在白色的飘影里,踩在虚幻的云絮中,人就恍惚起来,机械、踯躅的走就显得忧心忡忡了;多年来的习惯使得陆元盛体内的生物钟一到清晨六时就铃声大作雄鸡一样地喔喔不止,撺掇他赶紧外出锻炼呼吸室外的新鲜空气。只不过未挂靴时是围着乡政府慢跑,而现在却是绕村疾走。围着乡政府慢跑与绕村疾走的心态是不一样的,围着乡政府慢跑是为了展示精力的旺盛、体力的充沛,绕村疾走就纯粹只是为了强身健体,抵抗衰老的日复一日地降临了,虽然性质不尽相同,心气儿却大相径庭。大相径庭的心气儿与大相径庭的心情就这样不由分说地撞在了一起,在这寒风料峭的清晨,在这阒无人声的村口。
不愿搭腔却只能搭腔。你不愿搭腔的人是烙在你心头上的一块难以愈合的伤疤,一种随时都能感觉到的撕裂般的疼痛;你却不一定是你不愿搭腔的人烙在心头上一块难以愈合的伤疤、一种随时都能感觉到的撕裂般的疼痛。岂止不是,你心里面的那块疤兴许还是对方一面亮闪闪的小圆镜哩!从这面亮闪闪的小圆镜里,你不愿搭腔的人看到的不仅是珠胎暗结的印渍,更是心头壅塞、板结的块垒。块垒的形状是时光隐滋暗洇描绘的地图,印渍的颜色却是岁月潜移默化濡染的结果!
打个招呼淡化不了什么也表明不了什么,心里面的东西对于上了点岁数的人来说,有时并非是靠面皮上的那点表情来单纯刻化、机械形容的。
“早哇!”
陆元盛旷达地扬手致意,顿住了快步疾走,缩回手时本能地掬在唇前哈了哈,并随之搓了搓。与其说是在强调早晨的气温太低,不如说是在掩饰心头生出的那几分不自在。
“嘿嘿,你也不迟嘛,转了好几个圈了吧?”头脑里幻象叠生的陆雪仁仿佛这才回过心神,蜻蜓点水似的在陆元盛宽大的脸膛上点了几眼,自嘲地抹了一下枯窄的稀眉上白霜一样结出的汗凌,没话找话说,“是哩,搓搓手、走几步就有暖和的味道了!”
陆元盛的嘴一哈、手一搓,他的这句话就自然而然被抻拽出来了。这里面当然有随声附和的成分,有感同身受的佐证:虽然刀子一样的风一阵一阵地往袖筒里钻,朝脖颈上刮,走了一路的他不也走出了热乎,走出了白霜一样挂出的汗滴了么?
“是呀,搓搓手,走几步路身子是暖和了,可心里暖不暖和就不是简单的搓搓手、走几步路就能够办到的了。”陆元盛不喜欢这个化虚为实的动作。陆雪仁的这个动作无疑将陆元盛心里的痒痒话撩拨得“咯吱吱”叫了起来,就有了反唇相讥的欲望、借题发挥的冲动。只不过这略含嘲讽的挖苦、不无数落的揶揄,同样是以关切的外在形式表现的,“老兄啊,我猜,你这一而再、再而三摸着黑地去、赶着早地回不仅是为了身上的暖和,恐怕更是为了心里的那种暖和吧?”
陆元盛的“猜”直截了当地撕开了表象,锋芒毕露地直达了内核。这“猜”既不是指此行目的,也不是指猎鼬本身,而是瞄准了他的出发点,他的不为人所知的潜在动机。
“身上嘛倒确实如你所说是暖和了,可应该觉出暖和的心里怎么也暖和不起来呀!”假装未听出弦外之音的陆雪仁摇了摇锥形脑壳,轻描淡写地只肯作字面上的认领。他有他的用心,陆元盛有陆元盛的多心,只不过谁都不愿点破、也不能点破罢了。“下弓、起弓就好比不结果的花,粉粉艳艳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你觉得开出了袭人的香气,没看出也开出了我一脸的丧气吗!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手拿把掐一下一个准儿的事儿,洞挖了,弓支了,白鼬也的的确确把弓触炸了,偏偏连一根白毛都没能褪下,偏偏就找不出它脱弓的任何理由!唉,只怕是人老喽,连应该看透的蹊跷也看不透了,无能呐!”他不无气馁地拍了拍挂在肩头上的那两张空弓,苦笑着长叹了一声。
“这不是你无能,是白鼬太刁钻、邪门,也太让人捉摸不透、拿捏不准了!”陆元盛拿大度宽慰他,用事理开导他,侃侃而谈的话语就显得很有几分内涵了,“乡间有谚:眼愁手不愁,手是好汉,眼呢,是癞蛋;又道是人比山高,脚比路长,再高的山不也踩在了人的脚下?再长的路不也被人走短了?别太看重结果了!收获是什么?收获其实也是一种充实,是自己对这种充实的认同度!纵然白鼬不上弓,该得到的你不都在下弓、起弓的过程中得到了么?起码,你对白鼬又多了几分新的认知,几分实实在在的了解!”
“你这是在为我鼓劲加油哩!”自愧不如的陆雪仁由衷地发出了赞美,“怪不得县委马书记总是夸你这张嘴好使,是个难得的人才哩!话说得就是有水平。再稀松平常的道理从你口中一出就有了分量,就有了钩深穷高的意味。啧啧,既通俗又透彻,既深刻又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