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指天发誓,说他这一次做的不但不是定做的官窑,而且更不是真正的官窑,这一次他做的仅仅是歪嘴堂官窑……
那穿制服的把笔悬住了,问歪嘴堂是什么意思。山九连忙伸出手来把自己的嘴巴用力地撅起,连声称歪嘴堂既不同于乾隆时代的养和堂也不同于雍正时代的敬畏堂,歪嘴堂仅仅是一种形状,一个符号。
山九的态度根本不是老老实实交代了然后争取把罪名定得轻一点的那一种。没办法穿制服的只好出具了海关的鉴定证明,说海关是不会随随便便找他的,海关配置了专门鉴定古董的专家。
这下山九跌坐到了地上,大声喊冤枉。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认识了歪嘴堂官窑,知道它是那样的货真价实、心狠手辣。同时他也记起了陈古当时对他说咱们既做定做的也做真正的官窑的那句话。现在他搞糊涂了,不知道陈古做的究竟是定做的还是真正的官窑。恍惚之中,他的眼前还出现了那个年轻人潜心作画的场景。他不得不去怨恨他的画工过关到了不仅“形似”而且还十分“神似”的地步。他无比恐慌地想到他的一点一画莫不是在把自己给送上断头台。
幸亏他还留有歪嘴堂的电话号码。因为有了它,穿制服的才同意他先回去,他们再调查一下。不过穿制服的仍然很严肃地告诉他,不管怎么说问题很严重,他必须随调随到。那语气也让山九明白要是他潜逃了,会发A级通缉令的。
山九再回到古董街的时候便不再只是咳嗽了,他已经被确诊为一个“非典”病人。街上全是和他有关的新闻。不要说玉泰和赵平,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着他。有的说他卷入了一桩国际性的文物走私案件,有的说他加入了一个跨国犯罪组织。他回去后立即给陈古挂了电话,陈古的手机已经打不通了。他听到的消息一则是陈古被关押在罗湖派出所里,另一则则说他已经被“引渡”到了香港。不管哪一则都说有关部门已经跟踪陈古多时了。他不但把定做的官窑混入国际拍卖行,他还把真正的官窑掺到定做的当中偷运出关……接着他赶快去拨歪嘴堂的电话,歪嘴堂的电话也关机了。
他终于被拘留审查了。他终于尝到了坐牢是一种什么滋味。那地板比档口的冰冷多了。那张床比睡在朋友档口的阁楼上要窄得多了。可是就在他活不下去又死不了的时候,还不到拘留的期限,他却被提前释放了,莫名其妙地。穿制服的对他说没事了,你回去吧。就这么只言片语的,也不给他平反一下。那索然无味的语气就像他把一个光看不买的客人从档口里给打发出去一样。
他无颜见人,恨不得古董街的窄窄的路面裂开一条缝。可是偏偏他的档口前面有一个人在等他,还咧着嘴对他笑呢。是不是谁在幸灾乐祸呢,山九还来不及做出正确的判断,却发现那人原来是那个画歪嘴堂官窑的年轻人。真是冤家路窄,他来得是时候,让他看看他的那支笔把自己给坑害到怎么样的地步。可是找到自己这儿干吗呢,是不是不知好歹地想找他来玩的。他想起在景德镇的时候他的确正式地邀请过他,还留给他地址什么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你说现在能有什么玩的心思。是不是来看看他的综合治理工程开工了没有。若是这样那更是趁早滚蛋吧,见鬼去吧,他自己首先被综合治理了,差一点是一个重点工程。
可是那年轻人却不懂得察言观色地说要给他看一个东西,而且还恬不知耻地撩开那块布帘,仿佛是以往陈古来到他这里似的。就在他越来越变得心烦的时候他看到那年轻人拿出的是一个胆瓶,一个和他在歪嘴堂那里买到的一模一样的胆瓶。
都说被蛇咬了一口之后看到一根草绳就害怕,可是现在跳进山九眼眶之中去的不但不是一根草绳,而是把山九给狠狠地咬了一口的那条蛇。山九往后退了一步。那年轻人却又笑着说别害怕,这是另外一个,是他又画的一个。
这么说歪嘴堂官窑不是绝无仅有的了。起初山九还有点不相信,但是他终于想到穿制服的是绝不会去把他卖给陈古的那一个完璧归赵的。他这才稍稍定下神来,心有余悸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他又画的,特地画的,赶着画的,没日没夜。那年轻人这样告诉山九。原来山九不但在古董街在景德镇也成了一个公众人物、新闻的焦点。那当然是在穿制服的和歪嘴堂取得联系之后的事。歪嘴堂是一问三不知,不但不知道山九是哪号人物,连那个胆瓶也说不是他的。只说自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窑工,赚一点劳力钱。歪嘴堂咬紧牙关不松口的做法是人们常用的。能不说的就尽量不说,走一步瞧一步地,洁身自爱。可是那个年轻人听到这消息时就有点坐立不安了。他头一回知道自己的画工有如此神奇的功用。他想如果他的笔真的像马良那样能够呼风唤雨的话,那么既然它被当成了一只杀手锏,现在也只有用它来为被它击中的人起死回生了。况且他对山九的印象不错,起码觉得他不是个坏人。于是一个无独有偶的胆瓶出现在海关,同样的画工,栩栩如生,不但“形似”,而且“神似”。那年轻人还对穿制服的说如果需要的话他还可以再生产一批。
什么?你!你!山九除了这样地喊叫之外,说不出别的话来。他是应该感激涕零一番的。现在的他不但没有一个开档口的模样,说真的他还是一条落水狗呢。但是在古董街混了这么久了,多少还剩有一副老板的架子。嘴里头结结巴巴的,心里头却怎么也无法直露。喘了一阵,接下来也只说你,你是特地为他来广州的……
可是那年轻人却说他不那么特地,他向往广州城很久了,尤其向往这条古董街,全国闻名的。要不是改革开放,哪里会有这么一个新生事物。这次来收获不少,百闻不如一见,那么多的人在这里营生,那么多的同行在这里一展身手。
山九也就沉默不语了。刚来广州时他也这么想过。当然没有那年轻人说的幼稚,幼稚得好像是报纸上的一篇旅行见闻。刚想到这里山九就把它打消了。人家是专门为了营救他而来的,看了一下古董街只是顺路的。该死的,你不去想怎么把人家给答谢一下,你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对,把他带到荔湾广场去,让他挑一个料理店,把用皮套子夹住的菜谱塞到他手里,让他全权处理……这时候年轻人又说老板今后你得注意一点,时下有一些不法商人,别被利用了。古董街里肯定有,景德镇就有。山九这才说你这话说得对,古董街就少了你这样的好人,算是对那年轻人表示了一点敬意。那年轻人脸红了,说这里都是老板,他是不能比的。这下山九兴奋了,大声说老板算啥,不如你的一个点、一个画。那年轻人以为山九是在开玩笑,于是也用同样的口吻说那以后我就给你打工,一点一画的。这下山九的笑容收敛了,痴呆着,好像是在琢磨那年轻人说的是不是真话。要是以往的话山九该多么高兴呀,因为这一刻他们已经切近了他们曾经交谈过的有关综合治理工程的话题。但是这会他不但不兴奋,而且变得很冷静。他对那年轻人说以后别叫他老板了,他这个档口该收摊了。那年轻人问他干吗,接下来做什么。山九就说收摊了我跟你学画,画官窑,画歪嘴堂官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