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赵平的声音响了点,山九吓了一下,把脖子一缩,整个人矮了半截。看到山九傻痴的样子赵平笑了。
看你这样子是有心做生意的,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样很小的东西,装在一个只有一部手机那么大的盒子里。盒子一打开,山九就轻声叫道官窑。赵平赞许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山九并非是一点也没有见识的草包。这多少安慰了山九这一刻那受伤的心。
这官窑多少钱一个?
赵平伸出了一个手指。
山九想了想,说一千元。赵平摇了摇头,山九说难道会是一万元。赵平点了点头。山九的口就合不上来。赵平补充说这本是不能给你看的,这也是订货的一条规矩。今天之所以破例是因为他觉得山九老实。
在古董街被人称作老实就等于是被光荣地授予了傻瓜的称号。赵平的一句话把山九替自己在古董街的定位彻底地动摇了,同时也颠倒了他一开始就摆好了的自己和赵平之间的关系。山九的脸红了,知道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可是他不但不退却,反而有了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我也要做这种生意!以后我也定这种货!山九大声地喊道。不,山九是大声地吠道。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一条狗,虽然没有丧家,但是已经吃了三堆屎,他是用吃了这三堆屎之后的气力把那句话给吠出来的。
回档口的路上,山九碰到了玉泰。山九一怔,想起了堆在阁楼上的桃花红。刚好玉泰也要去找他。山九还没开口,玉泰就先说了,说桃花红的新品种到了,快去看。
山九的血往脑门上胀,两只手痒痒的。幸亏这是在古董街这个文明的场所里,要是还在乡下的话要发生天大的事呢。山九强忍住了自己,把一口痰吐在路旁一堆没人清理的垃圾上。
什么桃花红,去你的,我现在要做官窑了,听见了吗?官窑,官窑!
说完扬长而去。
第四节
做官窑谈何容易。山九和赵平谈的官窑指的是清三代的粉彩五彩珐琅彩斗彩之类的,是景德镇陶瓷的精粹,自古以来就是人们拼命模拟争相仿制的对象。不过这技术的问题和山九一点也没有关系。窑里头的事情山九懂个屁。说山九不知天高地厚,一是指他没有资金,二是指他没有眼力。一个一万元的东西他订做得起?定做完之后他怎么鉴定那东西值一万元?……
第二天一早醒过来,山九头脑有些冷静。对着那个好像伸手就摸得到的屋檐,他觉得自己梦寐以求的不会是那么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很明显的,赵平的话不能够一一听信。赵平说这一类的定货是绝对不能给别人看的。他不是让自己给看了吗?说他老实,让他开开眼界说不定是个借口,其实是要牵着他的鼻子,引他上钩。他真要向赵平订了货,谁能保证赵平不会去对别人也说你很老实,让你开开眼界。这样一想,又有了新的疑点。赵平说那东西仿得和真品一模一样了,说得条条是道。可赵平就是换一个东西对他这样说的话他还不是瞎子摸大象,完全一个样。这一下,山九大梦方醒。对了,赵平只是在开拓客源,和他站在档口里向客人们推荐这个推荐那个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他是赤裸裸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竭力证明要是不买的话将会痛失发财的良机,蒙受重大的损失。而赵平就鬼了,不动声色地玩一些欲擒故纵的雕虫小技。
把赵平给看破了,山九很得意。他不但没有退避三舍,而且因为知己知彼了,反而更加地蠢蠢欲动。赵平要是个纯粹的好人,这古董街反倒没什么生意可做。混到现在,他算是明白了有人想白给你好处,你最好是退一步而三思这个人世间很普通的道理。明白了便没什么可怕的了。他自己现在不也常说吗,在古董街不仅要看哪个古董是真的,哪个古董是仿的,还得看哪个面孔是真的,哪个面孔是仿的。
赵平推荐给山九的第一个精品是雍正的粉彩盘,没有铺垫的,一口价一万五千元。山九有了心理准备,强抑住自己,基本上做到了不动声色。可是当他把那盘子给捧住的时候手还是微微地抖了一下。说实在的,那东西太漂亮了,谁看了谁喜爱,谁看了谁心动。可是山九没有让自己一味地沉湎,在赵平一本正经地叙说着那釉彩是如何地肥润,画工是如何地精致的时候,山九的眼前晃动着的不再是那些画在盘子里的树呀,花呀……他的眼前是一把锋利的刀,挨近刀口的是一颗伸长了脖子的脑袋瓜。狠下心来,山九说一万五就一万五,给我两天的时间,成交了给你现金,不行的话还你。
口气铮铮的,赵平听了却笑了。
想得倒美。借有借的规矩,两天的话三万整,时间长了,价格也跟着涨。
山九把嘴唇咬了一阵,终于豁出去了。他最后的计算十分简单。管你是三万五万的,两天以后我拿来还你,那还不是让我给白玩了?
山九把这个定做的官窑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从玉泰的档口前面经过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这个小玩意儿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让他来对玉泰出一口气。虽然没办法指望它替自己报一箭之仇,可是用它神气一番没问题。
因此他走进玉泰的档口时便显得很和气的几乎让玉泰感到吃惊。这阵子两个人相见的时候山九都是咬牙切齿的。
给你看个东西吧。山九很低调地说明了来意。他的态度也谦逊得好像有什么学术上的问题需要商榷似的。这样他就把玉泰在看那个东西之前和之后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尽收眼底。随后他就很轻松地说这是给台湾客定做的,对方过两天来取。不用说那是胡扯,馋人的。他同时还从玉泰变得眼红起来的神色中进一步证实这个盘子很有价值,确实是一把利刃,等着他去出鞘。
怎么样,这东西……玉泰终于吞吞吐吐起来了。这可是山九所没有想到的。原来他只是闹着玩的,没想到却把玉泰给勾引了。看他眼里的那种欲求,知道玉泰是守不住自己了。古董街里的娼妇,山九在心里骂道。可是有生意做还犹豫个什么,他山九和玉泰其实是一路货色。只是刚才他在和赵平交涉时是睁着一只眼把陈古给瞄着的,目标一直很明确。这阵子他和陈古的生意做糊了,想起来心酸。陈古说,他是有心和山九做生意的。这话更让山九揪心,急不可耐。这回有机会了。陈古一开始不就告诉他,他是做高档货的,越值钱的东西他越喜欢。于是山九在陈古和玉泰之间分出了轻重缓急。到玉泰这里来是吊他胃口的,恢复和陈古的关系重新取得陈古的信任才是当务之急。
可是玉泰又开口了,而且架子放得比刚才更低。他说下午自己有一个客人要来,可能喜欢这个货。要是山九有心的话,把这个东西借给他半天就够了,三万五怎么样。至于那东西是给台湾客定做的还是给新加坡客定做的,下次再说。反正是泥巴捏的,火烧的,要多少有多少。
一定是山九让鬼迷住了心窍。玉泰那种忍气求财的商人风度也让他有点动情。而且玉泰出的价钱也确实不菲。熬一个下午五千元的输赢就出来了。眼下在古董街能抵挡得住这么一个诱惑的恐怕没几个人吧。
就用这官窑来让自己在玉泰面前风光一回吧。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玉泰这样对他唯唯诺诺呢。这么快地就让玉泰置换出这么一副模样来,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种痛痛快快的感觉就算值不了五千元,可也有赚头。一分本钱都不花的,白赚。
结果是皆大欢喜。在指定的时间里玉泰当面点给山九三万五千元人民币,山九自己扣下五千,然后又如数地转给了赵平。原来货币流通就是这么一回事。就单价而言,山九获取的利润创下了自他开档以来的新记录。那个曾经让山九大吃一惊的桃花红瓶只带给他比现在少了一半的飘飘然。他尤其不断地回味了玉泰把他送出档口时的很有人情味的笑容。他甚至发现玉泰也是一个很和善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生意的话他们本来尽可以和睦相处,甚至能够亲密无间。不,就是生意上的矛盾,只要求大同存小异,他们也能够像现在这样携手与共,创造双赢的局面。
接下来他到荔湾广场去得常了。他相信自己也有了在那个地方逍遥自在的身价。他身上那红红绿绿的光彩不再只是霓虹灯给染的,他自己也有光彩折射出来,和周遭的相映成趣。那些法国料理、四川菜什么的他也不再只是探着头窥视了,要是咬咬牙关的话,他也完全能够进到当中去堂堂就座。他之所以还保有着冷静,那是因为他接受了多年的传统教育,不会轻易地忘本。就连瞧着进进出出的女人的扭动的屁股,他也觉得有了比以前更加清晰的透视效果。
和开头卖给陈古桃花红瓶一样,大概一个星期之后的有一天他看见陈古和玉泰两个人醉醺醺地从店铺里走了出来。他是完全不经意地看到了那两张喝得红红的嘴脸的。如果他是一张接着一张地把它们给过眼的话,他就不至于会像现在那样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一下子击中似的。瞬间,他那已经赚到手的五千元开始急剧地贬值。另一方面,原来他就觉得有可能被玉泰大捞了的一把却开始通货膨胀。当然不止是五千了,六千、七千……一下子就跳到了一万。接着又翻番,二万、四万……刚才他还是一个盈利的商人,突然间却出现了赤字。统计报表上的那支箭头急转直下,他也就一下子掉进了一个冷彻骨髓的冰窖当中去了。
陈古不但请玉泰吃饭还请玉泰喝酒尤其刺痛了山九的心。古董街里不时会有香港客杀了一口肥猪以后喜不自禁地回头来把开档口的给款待的佳话。做生意的都懂得饮水不忘挖井人。做生意也最忌忘恩负义。陈古不是因为那个桃花红瓶让他平生第一次握着一把有锯刃的刀去割断一块带有血丝的牛肉吗,那有纪念意义的一幕不是他津津乐道夸夸其谈的话题吗?当然无论是如何地头脑发热,他都没有忘记使用匿名的方法,有时候陈古成了一个台湾老板,有时候又是一个新加坡大亨。山九之所以这样做那当然是因为有一个十分明白的理由,可是这种刻意制造出来的暧昧却也增加了他叙谈中的传奇色彩,更能够让听着的人垂涎欲滴。
两瓶啤酒本来也不算什么。可是一滴水却映出了一个大海。在山九的想象中玉泰因为他的盘子而获取的暴利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他必须以牙还牙,他不能不以牙还牙。痛定思痛,他一下子拿定了主意。他狗急跳墙了。等到他从背后看到陈古和玉泰分手之后他立即挂通了陈古的电话。这种急不可耐也看得出这一刻的山九是如何地妒火中烧。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陈老板你要不要官窑。这真是开门见山,一针见血。陈古在电话那头一愣,随口说了一声要。其实这时陈古的脑里还没有转出山九是哪号人呢,他只不过因为山九的一句官窑而来了一个条件反射。山九接着说陈老板你要不要雍正盘。这时候陈古的声音才有些走样。随后他才反问你是不是那个卖桃花红的山九。山九便很神气地回答说,正是,是本人。
因为知道了是山九,陈古反而有点松劲,好像有一副重担被他从肩上卸了下来。接下来他嘿嘿一笑,问山九你是什么样的雍正盘,口气之轻蔑,除了山九之外别人不可能会有那么深切的感受。一霎间,又是一股火冲上来,被燃起的既有新仇又有旧恨。
我怎么会没有雍正的盘呢,告诉你,是粉彩梅树文盘,古月轩的!
什么?——你,你说得具体一点好不好……
好,你听清楚,我说尺寸。盘子的直径是17.3厘米,高度3.5厘米……
什么?——你量好了没有?……
再说画面。那棵梅树画得和书上的一模一样,右上角还有两行诗句,左右两旁共有三个印章……
什么?——你这盘子现在在哪里?……
山九的心猛地一跳。对他来说这才是关键的一刻。好说歹说,其实都是在佯说。山九要的只是陈古的这句问话。没有这句问话,山九的电话就白打了,水中捞月一场空。
陈古终于问了。不,陈古肯定要问的,非问不可。山九的心里有这个自信。否则的话山九不会挂这个电话,下这么大的一个赌注。等到山九觉得自己已经让陈古够受了,他又一咬牙说道,那盘子卖了。陈古便完全乱了套。只听见他垂头丧气地问道,卖到哪里去了,卖给谁了……
这会山九不仅知道陈古肯定要这样问的,他还知道陈古是多么希望山九能告诉他那个盘子卖给了新加坡,卖给了台湾……可是山九却说他把盘子卖给了香港,卖给了哪位哪位……
第五节
古董街也就这样地充满了欢乐,充满了悲戚。难怪有人会说再暮气沉沉的人在古董街待久了也会变得生机勃勃、精灵麻利。每一个早晨醒来,你都有可能面对着一个机遇。每踏出一步,你也有可能陷入一个陷阱。你既要盯住一头你要杀的猪,同时你也得提防另外一个人在你的背后磨刀霍霍。可是即使你是被人捅了一刀,也用不着号啕大叫。很快地,你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杀个回马枪,迅雷不及掩耳地,同样让他措手不及。古董街的档口像走马灯般地变换,古董街的脸孔也一茬一茬地不知道有多少次的更新换代。可是走着走着,突然间有人横在你的面前,细声地问你,老板,要不要……定睛一瞧,原来是那一次把你给宰的那位。都说某某某某不在了,早就不在了,欠下巨款逃之夭夭了,他要敢回来的话准保会被人打断双腿。可是有一天仍然看到他大摇大摆地逍遥过市,手里还挽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女郎……无论是谁,只要他在古董街潇洒地走了一趟之后,他便和它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就会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