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阿姨赶忙点头称是。她还很快地瞥了莹莹一眼。她想的不用说是和蔓蔓完全不一样的。她担心莹莹的话只是一句开场白。家里的氛围是和以前不一样,莹莹用另外一种声音和她说话她当然也感觉到了。可是她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她甚至担心那会是一个红包,是用来起缓冲作用的。许多公司在把员工解雇的时候不也同时会给他们一些甜头吗。也许,车票买了,她也跟着就被打发了。
想了想,她接着说道:“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春节后也行……”
怎么说那都是一种无私的奉献。辛苦了一年之后,哪个出远门的不想在春节时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呀。京城里的保姆还一时间洛阳纸贵呢。政府都因为这个突然间出现的空当而犯愁,想方设法地采取一些临时的措施来应急。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个愈是在春节里愈是需要精心照料的家庭呀。
可是郭阿姨却掩饰不住心里头的紧张。这句话也是她同时用来试探的。如果连这么一番好意都不被接受的话,那她担心的便是明摆着的了。平常她怎么也不敢有这么个胆量。平常她敢去向莹莹试探什么?可这一刻却是不得已的。谁叫她老是把一颗心给悬着,她悬着的是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
蔓蔓立即拍手称快了。和天斌相比,她早就知道了妈妈会换一个保姆的,迟早会的。尽管没有人向她做出提示,她也用不着别人的提示。小孩子有大人所没有的触觉。小孩子是一支不用挂在墙上的晴雨表。
她当然不知道什么叫试用期。她只能像理解她经常换米奇一样去理解妈妈为什么必须换保姆。只是在她病了那一场之后,她突然明白了换是一种什么意思,换是一种什么滋味。只是她和米奇一样,太小了。要是她长大了,她一定要替郭阿姨保驾,不让换的。
“妈妈,让郭阿姨春节后再回去。有郭阿姨在,春节就热闹了!”
“不用了,还是赶在春节前吧。”
莹莹否决了蔓蔓的提案。空气像一块很薄的布被扯着,绷得紧紧的。蔓蔓生气地把自己小小的身子一动。虽然不那么激烈的,可是对于她来说那却是一种极为强有力的反抗。她真有点生妈妈的气。这一刻在她看来妈妈显然严重地违反了她们之间业已形成共识的制约,撕毁了她们之间的约定俗成。
看着愤愤不平的蔓蔓,莹莹笑了。
“傻孩子,爷爷会来北京过春节的。”
“爷爷又要来北京了——”蔓蔓不由得大声地叫了起来。
爷爷一来,米奇也就跟着来了,而且爷爷是头一回春节里来北京。这让她原有的喜悦一下子变成了双倍。
然而爷爷来了,郭阿姨却走了。
“郭阿姨,你别走了,你留下来。你看春节咱家里多热闹!”
蔓蔓的声音又像她耍性子的那样了。
好像是有蔓蔓在一旁袒护着,怂恿着,郭阿姨鼓起了勇气来。
“这么说来,春节时家里更得有一个做事的……”
“郭阿姨说得对,郭阿姨你别走!”
蔓蔓不单单是在附和,蔓蔓几乎是在大声地吵嚷了。她用她的声势来加强她那一点也没有约束力的表态。
“蔓蔓,你要听话,”莹莹的声音很低的,“郭阿姨春节得回去。郭阿姨不能在咱家里过年。”等到看到蔓蔓已经是一张哭丧着的脸的时候,莹莹才轻轻地笑了起来,“傻傻的,郭阿姨回家过完了年,不就再来我们家了吗?”
七
这么多年了,天斌的春节都是在日本度过的。他早已经习惯了异国寒冷的冬天。从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人就喜欢上元旦圣诞节什么了。于是在日本的旧历年就格外地显得冷清,记忆中正月里的鞭炮也真的只是隔岸的烟火,撩不起他心中的朝朝暮暮。
莹莹从纽约回到北京之后他就一直在想怎么也得回国去圆一次团圆梦,和他的蔓蔓一起去抱住一个北国之春。无奈岁月无情,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就像这一回,什么都说好了,连给蔓蔓的米奇都买好了,可是又是生意上的变卦扯住了他的后腿。他都对自己生气了,说他也像日本人那样变成了一部赚钱的机器。
他还是挤了一点时间赶在春节前去了一趟北京,速去速返的。也不敢说那是一种弥补,在电话里他都不知道怎么向莹莹和蔓蔓交代。听他搪塞了几句,莹莹就说爸爸实在没空的话干脆别来算了。听那语气好像有对自己的几分关切,意思是说你年纪大了,也就别那么奔波了吧。可是转念一想,不对,莹莹是在对他说爸爸你来不来都无所谓,这些年我还不就都是这样地过去的吗?
他因此又有了一种凄凉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无法把它给抹去。他赶紧用很轻松的语气说没事,他得把米奇给蔓蔓送去。
“蔓蔓要的米奇你真的买到了?”
“那还有假的?”
“是一模一样的?”
“那当然咯!”
“爸,你真有两下子!”
莹莹突然夸了他一下。他有点吃惊,有点意外。比那更漂亮的米奇多着呢,要是让他自由选择的话那当然是新产品了。日本人最喜欢更新换代。
让他想不到的是莹莹和平常不一样的语气。想不到莹莹对他答应给蔓蔓买米奇的事那么感兴趣。以前她都睁一眼闭一眼的。以前她说老是盯着米奇玩,无助于扩大孩子的知识面。蔓蔓从小就应该尽量地开阔视野。
他简直有些飘飘然。他想起蔓蔓在电话里说得挺神的,说爷爷你要是买错了,不但是她,连妈妈都会批评呢。这么说莹莹也玩起来了。当然是跟蔓蔓玩的。这是最让他开心的事了。关于下一代的教育,他最想强调的既不是什么超前,也不是什么英才,他想大声呼吁的仅仅是多给蔓蔓一点妈妈的时间。无奈的是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话题,莹莹却从来也不给他一点稍微展开的机会,让他有一个系统的阐述。
天斌也学聪明了,在电话里尽量地说蔓蔓的事。说蔓蔓的话肯定不会过问莹莹的业务。莹莹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起了蔓蔓,莹莹的心情便多少会有好转。莹莹心情好的时候说起了蔓蔓,莹莹的心情便会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
蔓蔓怎么样了?……听话吧?……又长高了吗?……一句接着一句的,几乎没什么停顿。天斌想他都学会用蔓蔓来讨好莹莹了。
怎么样,郭阿姨也好吗?好像是在无意之中他又轻轻地带出了这么一句来。
其实他是有意的。他心里有着那么一个疙瘩。他离开北京也有那么一段时间了,所有被他牵挂的人都别来无恙?莹莹是说过好几次了,她必须换一个。莹莹总是说到做到的,莹莹办事情喜欢雷厉风行。
“没事……嗯……”
电话里头莹莹的声音细细的。天斌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这么说真的没事,郭阿姨还在。这么说家里还是原来的保姆,不是什么大学毕业的。这么说郭阿姨还在煮饭擦地板,甚至给蔓蔓买橄榄糖。
莹莹好像想说一些什么,可是却没有再说下去。不过对天斌来说有这一些已经够了。因为他听出莹莹没有责怪他这一次别有用心的离题。这一来天斌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这一次他比过去大胆了许多。这一次他靠着蔓蔓的掩护,悄悄地过问了莹莹的业务。
放下心来,他还觉得有几分喜悦,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甚至有几分期待。这种期待把他的喜悦给浸透着,让它变得膨胀起来,充斥在他的心里,如同一个本来就那么好吃的东西这会又加进了新的调料,令它有了另外的味道,变得更加馋人。
他想起了蔓蔓吃橄榄糖的那一幕。他老记起在一旁看花了眼的莹莹。那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莹莹,而那不是他六岁以前的莹莹吗?
只是那一天的时间太短暂了,他根本无法使它和流逝在他心里的多年的岁月相比拟。他只好以为那一天是会转瞬即逝的,他把那一天看作是自己和他的六岁以前的莹莹偶然邂逅。可是这会儿莹莹在电话里的声音不也是那一天的吗?这么说——
随后他克制了,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让他把自己的期待藏在心中吧。他的人生经验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范,那就是一个自己一直企望的东西即便已经出现在眼前时你也不能老是窥视着,否则的话上帝会把它给重新收回去的。
他是怀着这种近乎可笑的想法登上了飞往北京的班机的。下了飞机,进了家门,他的第一关便是通过蔓蔓的验收。那几乎是一道履行的手续。每一次他的行李箱首先是向蔓蔓敞开的。这一次莹莹已经告诉过他了,蔓蔓的手里执着的是一把和以往不同的尺子。
果然蔓蔓不等天斌抱个够就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直奔她的目标。看她那么认真的,查米奇的寸码,看米奇的模样。她的表情除了挑剔之外更多的是在说明自己还藏有一个秘而不宣的机密。小孩子一旦有秘密的时侯那个秘密便也同时挂到了自己的脸上。
这还只是初检呢。等到觉得自己已经严格地把关了,她又让莹莹来复查。
“妈妈,是这一个吗?”
她的神情明确地告戒了莹莹,妈妈,你得负起责任来,不能玩忽职守。
倒是莹莹有点退避三舍。
“你自己看呀。是你要爷爷给你买的。”
莹莹显然不想过多地去介入。她好像是在声明接下来就要发生的和她一点也不相关似的。
聪明的蔓蔓反而心领神会了。莹莹的语气让她明白爷爷买的米奇其实也通过了妈妈的鉴定。妈妈没有异议就是一种表态。比这更为重要的是,她还明白自己被委以了重任,妈妈让她放手去干。
这使她感到十分高兴。就像上一次妈妈让她代替自己去向郭阿姨表示感谢那样,她不但会义不容辞,她还一定会马到成功的。妈妈为什么不多给她一点这样的活干呢。与此相比,平时莹莹总是要她学英语,学芭蕾,做那些没完没了的事情。有时候她只差忍不住地开口说妈妈讨厌了。
在采取行动之前,她也没有忘记给爷爷一个感激的眼神。爷爷一如既往地,一点也没有打折扣。要是没有爷爷的配合,她怎么去做都是一个无米之炊。
当然她没告诉爷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妈妈的约定不用说也排斥了爷爷。
“郭阿姨,你过来一下!”
她模仿着以往莹莹把郭阿姨给唤着的那种语气。她显然滥用了妈妈给的权力。尤其是她十分天真地意识到她的傲慢的态度不是用来指责郭阿姨什么的,她把郭阿姨给唤着是要来跟她亲热的。她错误地以为她越是神气的话就越像是个大人,从而便越能够让她接近郭阿姨。
“不能这样子,”莹莹不得不出面干预了一下,“蔓蔓,你要自己去找郭阿姨。”
蔓蔓马上照办了。这一刻的蔓蔓是那样地听话,这使她刚才的自以为是反而显得很可爱。其实她扮演的那个角色需要她做作一些,用一点舞台的气氛来渲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