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自在地,年轻的艺术家给了他们一个不折不扣的独立宣言。
那说起来确实有点悲伤的情景老是出现在雪红的眼前。那一天,一部叫红帽子搬家公司的轻便车闯到了她的家门口,好像是来抢亲似的。一股脑儿地都搬走了,那些电脑零部件,那些垃圾。轻便车的车厢填得满满的。西村坐在驾驶员旁边,从拉下玻璃的窗口伸出手来,向呆呆地望着他的父母亲有力地挥了挥手,然后大声地叫道:“再见——”
转眼之间,儿子的身影消失了,就像那顶画在车厢上的红帽子一般。
当然和他们以往的搬家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一点儿也没有为生活而奔波的影子,相反是出于一个那么有诱惑力的动机——浪漫、充满了对生活的追求。可是看着轻便车摇摇晃晃地前去,然后拐弯,然后被滚滚的车流吞没,雪红就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部轻便车被载走了,不觉得眼前一片润湿。
现在西村吃的是什么,睡的是什么……一切都让人揪心。还有就是西村租下了什么样的房子,里面会有怎么样的摆设。不过后面这个问题雪红心中有数,儿子的家当作母亲的最清楚了。一句话,那些烧不着的垃圾运到垃圾场去处理的话还得掏钱交费呢。
再说以前雪红看不惯了,唠叨唠叨一阵,西村多少会有收敛。实在受不了了,腾出手来趁西村不在的时候去收拾一番,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有时候西村也不得不看她的脸色,敢怒不敢言的。可现在却鞭长莫及,光是让自己在心里头着急。天高皇帝远。
这样想着时,雪红甚至有些后悔,悔当初不该说把西村的那些东西给扔掉。不会是因为自己这样子说了,儿子才离家出走的吧。细细掂量的话,在身旁的就是睡在垃圾堆里的儿子,也比眼下的境况好多了。
更气人的是就连那些垃圾她现在也看不到了。预约了好几次,都被西村婉言谢绝了。西村都是在电话里头借口说没有时间,忙得要命,以后吧,以后。老是那么一个腔调。听西村不耐烦的声音就知道他正埋头于他的装置艺术,埋没在那一堆垃圾里头。
不但如此,就是在他们搬家的这一天,西村也只是在电话里祝贺了两声,跟外人似的,不来凑热闹的。冷冷清清。
搬家的工人都走了,留下了雪红和高然两人。按理说应该静下心来,品味一下乔迁之后的欢悦。就像那天他们把新房子的按揭定下之后两个人在一起庆祝一番那样。要做的事多着呢。不说别的,单是住房说明书上提到的那些新设备,什么自动换风管道啦,什么免震构造啦,什么地板瓦斯供暖啦,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玩意儿,必须好好地见识一番。高然已经在摆弄了,去和高科技打交道。可是雪红却只是一个人待着,面无表情,对着崭新然而变得空旷起来的公寓,她的心似乎也空荡荡的。
不,她不相信西村真的走了。她顶多想西村又去修学旅行了,不久就会回来。她一直等着那一天。她必须为那一天的到来做点什么。搬家的第二天,事前预约的新家具就来了。那些新家具集中在主卧室里。流行的色调。高然正在兴高采烈,却被雪红安排说去另外一个房间。
“你,你呢?”高然有点急。难道说地方宽敞了,却要在夫妻之间留出空当?
“我呀,我还用说吗,”雪红故意有点吞吞吐吐,“我当然是夫唱妇随啰!”
“那这个房间怎么办呢?”
“这房间是留给年轻人的。我们呀,我们这年纪了,啥地方都行。”
这下高然不说话了,光站着。雪红就把他的心思猜出来了。
“想想过去的时光。想想刚来日本时是个啥样子。”
又来这一套了,就像她常常数落西村的那样。
高然不去想。他想他真的要那样子去想的话,雪红说不定还要叫他想想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是什么情景呢。
“再说我们也应该替西村接下来的事着想了。西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这下高然有点吃惊。不由得脱口而出说:“怎么,到了今天,你还这样地惯着西村?你也不想想咱现在是在哪里,还照搬国内的那一套?”
高然如果只说了前面的一句话还好一些。雪红顶多是说这又怎么啦,谁也管不着,天下的父母心。可后面的那一句话就应该忍着点了。要说的话也得看场合,看看是不是在风头上。就像我们的新闻报道,有时会碰上敏感的时候,避开一些敏感的句子。而且还得注意语气,得婉转地提出来,留心雪红脸色的变化。
一个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渗透了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这下雪红赌气了,脸有点涨红。其原因也不是高然的话有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而仅仅是高然明明知道这不是她中听的话。夫妻之间的沟通是靠灵感的,心有灵犀。高然不是不知道有些地方看起来平板光滑的,什么也没有,可是按下去的话就会有穴位。
高然也不说了。话不投机。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加上了一句,说也真是,这么久了,其实都没有归化。
7
雪红在冷风中足足站了一个钟头。她从西村的电话中知悉,西村一般是在那段时间回家的。只能怪她运气不好,西村又没有约她,她只是来瞎碰的。
想儿子了,想得要命。这没错吧,人之常情。看到周围已经有人开始注意她了,她一面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走动了一下,一面在心里头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别来干扰好不好。
因为失望,她反而不让自己白跑一趟了,干脆等下去。不,非得等下去不可。这真是天下的父母心。
她走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咖啡店,要了一杯绿茶,坐到靠窗口的位置上。从那里刚好可以眺望西村的公寓。
出门以前她在挎包里多加进了几张日元,不知道是想用来作为见面礼呢还是想拿它们来贿赂。她是瞒着高然这样子做的。给孩子适当的援助已经有了,早列入了家庭的预算。西村也名副其实地独立了,卖出了自己的作品。可是在她看来西村老是手头拮据的,钱不够花。
她也没有告诉高然说她要来看西村,免得高然有一张怪怪的脸。高然左右不了她,可是会嘿嘿地笑几下。她知道高然的笑声里说的是什么。
她看到了西村,隔着玻璃窗。杂七杂八的思绪一下子截住了。她要过账单,很快站起身来。也是在这同时,她看到西村不是一个人,身旁还有一个姑娘。
那张账单在她手里慢慢地捏紧了。
一会儿她看到西村的窗口亮起了灯光。一个母亲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有这么一幕时所能有的心理活动她都有了。恍惚当中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一下子变得年轻,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和高然。接下来的都是在竭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的,告诫说别去胡思乱想,事情不至于那么复杂,男女之间的交往往往先是被自己的母亲给无端地提升了级别。
她就这样子地坐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了那个窗口。直到半个小时之后,窗口的灯熄灭了。
她反而不敢去冲击了。这一刻,她迫不及待地要做的是把她看到的告诉高然。
“咱们的西村有了——”
听雪红这样子大叫着,高然慢慢地转过头来,把雪红打量着。他看到雪红的眼里放出的青春的光芒。他明白了。
“是吗?也许,是时候了,是的……”高然说。
高然的冷静和雪红成了反比。在雪红看来,这个时候仿佛是高然在那么有条不紊地说是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高然的不那么明确的意思还包含了这么一层意思,有是人之常情,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要是没有的话才叫怪呢。
雪红因此又有点恼火。平时就让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可是这么一个重要时节,一个当父亲的不该这么不痛不痒,缺少一个兴奋点。
既然高然是那样地无动于衷,她也就故意提示出一个问题来。
“可是你不觉得他太小了吗?”她厉声说道。她只差去提醒高然说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结婚的了。他们这一代人正赶上了政府提倡晚婚的那年头,何况他们又是属于事业型的。
“不小了,”高然笑出了声来,“你没有去计算日本人的初恋平均要比中国人早几年?”
“提日本人干吗?我在说我们的西村!”
“我们的西村?他——”
“瞧你,”面对着有点迷惑不解的高然,雪红反而更加地咄咄逼人,“你把他当作了——”
高然也一点都不示弱的。“可难道他——”
一剎那间安静了下来。他们同时间停止了争论。他们发现他们又误入了禁区,钻进了死胡同。他们的矛头不但攻不进对方的盾,还反弹到了自己的身上。概念模糊了,逻辑混乱了。各打五十大板。
最后他们统一了思想和认识。眼下最为现实的问题不是西村是什么人,而是此刻和西村待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什么人。这才是他们所应该真正关心的。两个风雨同舟的夫妻终于绕过了暗礁,走出了迷津,目标正前方。
可是雪红居然提供不出任何详细的材料。长头发,白皮肤。短了一截的裙子,高了一层的皮鞋。高然期待的句子一个也没有出现。再怎么过目不忘,雪红看到的也只是一个轮廓。因为那样的一个距离,也因为一瞬间的愕然。本来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下,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入木三分的。
这么说自己还得去再当一回探子。说不定要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隔得远远的,抄起一个望远镜。更糟糕的是去请侦探公司来服务,在你的眼前摊开一张张令人瞠目结舌的照片。
可是事情没那么峰回曲折。那一天西村来电话说,爸,妈,我要带女朋友回家看你们。
这便是现在的年轻人,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而且和他当时从轻便车的驾驶室里伸出手来大声地叫道“再见——”一样干脆利索。开玩笑,在外头跟女孩子随便玩玩是一码事,带女朋友回家来见自己的父母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雪红对着电话筒哑口失言,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会是真的。待了一会,才在心里头泛起一股细细的暖流,渐渐地,来了一层喜悦,慢慢地展开,像流水在许久没有灌浇过的土地上渗透一般。这么说儿子真的长大了。像个男子汉。瞧他,办事情一步到位。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其实是不想给父母亲多添麻烦,到头来仅仅给他们一个惊喜。
这么说附带地一个长期把他们给困扰的问题也有可能顺利地解决。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在西村的身边安放一个心上人有助于西村擦亮眼睛,客观地认识什么是真正的装置艺术,什么才是他应该真正地去爱的。
看来幸福真的有点像是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不,幸福不负有心人。她顶住压力,留下最好的房间,摆下最好的家具,得到的是自己没想到的回报。上帝被她感动了。当初她只想着西村一个人,想得无精打采。而现在却成双成对地想,想得让她不知道该怎么痴迷。她也不知道怎么去描述即将来临的那个画面,对她来说自己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她的耳边响起了多年以前不知在哪儿听到的一首民歌,唱的是一只手提着鸡,一只手牵着羊,拉呀,扯呀,夫妻双双把家回。
8
“叔叔好,阿姨好。”
好比是一声霹雳。雪红和高然呆如木偶,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可是事实无法辩驳,事实是那样地冷冰冰。他们听到的是中国话!也就是说跟随着西村一进门来就向他们问好的是一位中国姑娘。他们心存侥幸地想:她会不会是一位把中国话惟妙惟肖地模仿了的日本女孩子?
可是他们的眼睛也在告诉说他们的耳朵没有做假,是一位中国姑娘,地地道道的,而且是刚来日本不久的。这一点眼力他们还是有的。一个在日本泡久了的中国女孩子也许会扰乱人的视线,可是眼前的她却保有中国女孩子所特有的淳朴,一目了然。无论是她的神态上还是她的衣着,都找不到被精雕细刻过的痕迹。
雪红的胸膛里燃起了一把火。让几千年的文化传统靠边去吧。
其实他们不那么嫌弃中国人。起码的,他们比那些嫌弃中国人的中国人知道自己的源头。可是要讨一个中国人的媳妇是他们万万没有考虑过的。一句话,免提。无所谓什么合理不合理,一开始那便是一个不存在的概念,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假设。自从他们不再在一块他人的土地上拍着胸膛说我们是中国人以后,他们就比日本人还要现实了。他们有他们必须去忘记的过去。也有他们怎么去面对的将来。
多么倒霉呀。转眼之间一个美美的梦烟消云散。雪红就差让自己的双脚在地板上跺了,要是拉得下脸来的话,她真想吼出一句说你给我回去吧,谁是你的叔叔阿姨。
怪谁呢,怪他们自己。一个几乎是不可能有的概率。因此事先一点也没有给西村打预防针。怎么会想到有这个必要呢。这么大的一个东京,你就是闭上眼来,怎么摸也不会摸到一个中国女孩子吧。
那一天关紧了本来会洞开的房门。最新的潮流被堵死了,连西村都不让看。那一天在日本很吃香的乌龙茶也无的放矢,没了味道。那个映在雪红眼里的丑小鸭不会就是从长着乌龙茶的岩壁那边过来的吧。
那一天那个姑娘走了之后还有一堂迄今为止最为严肃最为纯正的中文课。雪红当然不会直言为什么中国女孩子不能列入考虑的对象。她哪里会有什么民族歧视。日本人强调人权。可是她不会那么说的真正理由是她知道对她的西村来说,如果真的想要对症下药的话,最好是声东击西,从另外一个方向包抄,不然的话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她只好去挑剔那个姑娘的长相,那个姑娘的风度。配上一副有色的眼镜,钻到一条门缝里头去把人给瞧扁。其实那个女孩子没那么难看,西村怎么说也有艺术的眼光。就算是装置艺术吧,可总有那么一些基本要素吧。然而这下怪不得她了,为了西村的未来,当然也为了这个家庭的未来,受点委屈吧,一个好端端的闺女被她刻意地歪曲和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