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舅舅给的地址和路费,冬妹终于可以去找妈妈了。
太公岭,也就是妈妈住的地方,冬妹听说在山城的一个荒郊野外,走路约要半天的时间。她买了几个馒头,在人们的指引下往太公岭走去。尽管路上杂草丛生,荆棘密布,随处可见孤冢荒坟,还有毒蛇野兔不时蹿出,但冬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太公岭里住着她最亲爱的妈妈,她只要往前走一步,就会离她妈妈近一步。
“小姑娘,你去哪里呀?”有个人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叫道。
冬妹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吓了一跳,只见面前站着个小矮人,个头比自己矮了半截,又黑又瘦,两个眼珠骨碌碌地盯着自己直转。好一只放大版的猴子!她心里想,奇了怪了,难道这山上的猴子还能说话?莫非碰到《西游记》里的美猴王孙悟空了?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山上行走?不害怕吗?哥哥来给你做伴,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那男人虽然长得像猴子,却伶牙俐齿。
冬妹仔细看了看,确认面前站着的真是人后,心里不由高兴,想太好了,来了个伴,可以问问他自己有没有走错路,虽然有个好心人给她画了详细的路线图,但面对苍茫阴森、没有人影的大山,心里仍不免害怕,于是高兴地说:“谢谢叔叔,我要去太公岭找妈妈,我没走错路吧?”
那男人讪笑着说:“小姑娘,别乱叫我叔叔,我今年才二十多岁,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喊我哥哥就好了!”
冬妹看着他满是皱纹、像树皮一样的老脸,心想:有这么老的哥哥吗?我本来是想喊你伯伯的,只是看你个子小才叫了叔叔。她虽然觉得可笑,但却没工夫去理会他的话,急忙问:“您知道太公岭吗?我没有走错路吧?”
小矮个急忙说:“没有走错,没有走错,我就住在太公岭,你跟我走就对了。”
冬妹听说他也住在太公岭,心里更加高兴,想运气真好,他和我妈妈住同一个村,那他一定知道我妈妈的情况,就急忙问:“您知道太公岭有个丁勇慧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丁勇慧是我的邻家大嫂,我带你去找她。”小矮个忙不迭地说。
“谢谢哥哥。”冬妹听他说是妈妈的邻居,顿时感到亲切了许多,把心中的疑问和防范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放心跟在小矮个后面。
一路上,小矮个问七问八,冬妹又不善撒谎,从她吞吞吐吐的言语里,他猜到了丁勇慧和这个小女孩是素未谋面的母女,心里打起了歪主意。两个人说着聊着就到了太公岭。
这是一个古老破败的村落,零零散散的几十间老式土坯房摇摇欲坠,坑洼不平的路面杂草丛生,山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和四处传来的虫鸣鸟叫声,仿佛都在诉说着大山里的寂寞和荒凉。这个自然村不知何时形成,祖上以打猎和挖草药为生,在人口最兴旺的时候曾有几十户人家,二百多口人。缘于缺少和外界的沟通,村里人过得越来越贫穷。改革开放后,终于有几个年轻人走出大山,去城里当了建筑工人,赚到钱后,又回来带走了村里的人一起去建筑工地干活,女人也跟着去城里当保姆,照顾孩子。村落就此逐渐衰败,许多房子也慢慢被遗弃了。
小矮个的父亲因为家里一贫如洗娶不上媳妇,晚上忍不住就和亲妹妹好了,生了几个孩子,不是多病夭折,就是痴呆畸形,小矮个的几个哥哥姐姐都相继死去,只剩下他。他的身体倒没有别的大毛病,就是体形瘦小,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还算有神,行动灵活,宛若猴子。
小矮个说冬妹的妈妈勇慧是他的邻家大嫂,并没有胡诌。只是丁勇慧已随村里的打工潮去了山城,离开太公岭已经很多年。她的丈夫牛刚还做上了包工头。小矮个也曾经跟着牛刚去过山城,因为个子小,不适合干体力活,只好帮忙看管建筑工地。无奈这小子的心和他的长相一样,都是聪明不够,精明过头,爱占小便宜,喜欢偷东西,经常把工地上的钢筋拿去当废品贱卖,被发现后扫地出门。在城里又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工作,只好回到太公岭,和母亲相依为命。
有一天,他在地摊上买了本《中草药大全》的旧书,就对照着去山上采些药草和菇类拿去山城卖,没想到还真能卖钱,从此发现了一条来钱之道,日子也勉强能过。俗话说,饱暖思****,他的个子虽然矮小,但不影响他想女人,一来好给他做伴,二来他也渴望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儿育女。今天,他去山城卖药,在回来的路上,远远看见一个女孩,急忙追了上来,问明情况后,心里就打起算盘,想这正是老天爷的恩赐,就略撒小谎,请君入瓮,很轻松把她骗到家里。
小矮个的家是三间破烂的土坯房,腐朽陈旧的门窗破损不全,被风雨剥蚀的墙体出现了一条条裂痕缝隙,山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入,茅草盖的屋顶已被雨水浸泡得腐烂不堪。冬妹虽然从小生活颠沛流离,也依稀记得山凹村的贫穷,但见到这副破败潦倒的景象,心里仍不禁打起冷颤,让她想起了读过的一句诗,“柴米尽可数,贫无一寸铁。”
小矮个说:“到了,你妈妈就在这里面。”
冬妹定睛细看,屋里有两张床,一个炉灶,还有个干瘪得像酸枣的老太婆坐在床上。她粗糙的脸像涂了层蜡,花白的头发稀稀拉拉,一双浑浊的眼睛流着清泪,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喘息声,活像一具干尸木乃伊。
小矮个用本地话叽里咕噜地和那老女人说了些什么,她睁大了眼睛,把冬妹上下打量了一遍,挤出一点笑容。
小矮个对着冬妹说:“这是你妈,快叫妈妈。”
眼前这个人就是我妈妈吗?冬妹想,她心里不由一阵阵发酸,“妈妈”两字在喉咙翻滚着,她多想跑过去扑在妈妈的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然而,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妈妈,但她有一张舅舅给的全家福,也听父亲和舅舅说过,她妈妈才三十几岁,可面前这个人看上去至少也有六七十岁。凭直觉冬妹觉得自己被小矮个骗了,坐在床上的老太婆绝对不是自己的妈妈。她本能地转身想离开,可发现门已被小矮个锁上了。
冬妹心里又急又怕,说:“你骗人,我有我妈妈的照片,我认识我妈妈,我妈妈叫丁勇慧,她不是我妈妈。”
“她就是丁勇慧呀,你快喊妈妈呀!”小矮个着急道。
那老奶奶骂小矮个说:“你放什么臭屁,谁叫丁勇慧了?孩子,丁勇慧我知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你就是勇慧和她前夫生的女儿?她跟我讲过你,说到你还经常哭。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真好,她见到你一定高兴死了。你妈妈是个好人,她现在在山城,你后父在当包工头,很会赚钱。前几年我去过你妈妈家,她对我很好,我不能和这臭小子一起骗你,我这里有你妈妈的地址。现在很晚了,你先在这里住一夜,明天再去找她。”
只见小矮个跳起来指着老奶奶说:“妈妈,你胡说什么呀!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我都三十多岁了,你也不给我娶媳妇。我靠自己好不容易弄了个女孩来,本想给你生个孙子为你传宗接代,你倒好,不但不帮助我,还来坏我的好事,你就不怕绝后呀!”他说着坐在一旁呜呜哭了起来。
老奶奶叹了口气说:“你牛刚大哥、勇慧大嫂对咱们家不薄呀!上回,我去山城找他们,你大嫂还送我衣服,给我路费。假如我和你一起昧着良心欺负她闺女,被勇慧知道了,你让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再说她还那么小,就算你骗了她今天,你还能骗她一辈子呀?”
小矮个大嚷道:“知道了又怎样?我怎么就欺负她闺女了?我不就是想娶她闺女做媳妇,给你生个孙子,也给她生个外孙而已,有什么不好的?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她还能拿我怎样?”
“那你就要先问问这丫头同不同意,只要她同意,我也没话说。反正,只要她不愿意,我就不许你伤她一根毫毛。”她边说边带着冬妹去厨房,蒸了几个地瓜算是晚饭。
晚上,冬妹睡在老奶奶身边,听她讲妈妈勇慧的故事。
那时候,“****”已经蔓延到了太公岭,小山村的人们也像城里人一样疯狂起来。尽管人们吃不饱、穿不暖,但却有的是力气闹革命,见谁都像反革命、臭流氓,他们大字不识几个,但能读懂毛主席语录,高呼毛主席万岁。
太公岭有个小伙子叫牛刚,小时候父母上山采药跌下悬崖坠亡,他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因无人管教,养成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毛病。他每天无所事事,家里穷得叮当响,到了二十五岁还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爆发,他觉得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他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胸前,当上了英勇的造反派,带领村里的年轻人干起革命工作。他如一员横空出世的革命骁将,所向披靡。贴大字报,开批斗会,揪斗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随心所欲抄家、烧书、武斗和抓人游行。他借着南下、西进、东征、北上的革命大串连活动,免费吃遍全中国。在这期间,他遇见了造反派头头丁勇军,两人结为革命兄弟,便长期住在丁勇军家。他见到年轻漂亮的勇慧,心里产生了爱慕之情,无奈当时勇慧连正眼都没有瞅他,他只好悻悻而回。然而,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两年后,勇军又找到了他,还亲自主婚把妹妹嫁给他,他便把勇慧带回了太公岭。
那一年,勇军率领造反派把勇慧骗回晓城,将她关进一个小黑屋,还强行抢走了她怀里的孩子。约过了十多天,哥哥告诉她:“你和那个反革命流氓吴向阳生了个杂种,我们丁家祖宗八辈子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父亲被你活活气死,母亲也绝不会再认你,吴向阳和那个小杂种已经被枪毙了。现在你在晓城已经没有家了,也无法再重新做人,看在兄妹一场的分上,我帮你在外地找了个好人家,以后你就永远别回晓城丢脸了。”
勇慧听到向阳和孩子已死,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爆炸了似的冲过去要和哥哥拼命,勇军狠狠给了妹妹一耳刮子,骂道:“你这个下流坯,不要脸的东西,要不是看在死去爸爸的分上早把你拉去枪毙了。革命工作六亲不认,而我还顾及兄妹情义,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还不满足?”说完扬长而去。
第二天,又来了两名造反派,给奄奄一息的勇慧灌了几片安眠药。勇慧便神志不清,昏昏沉沉任人摆布了。
勇慧醒来时,她已经到了太公岭,迷迷糊糊成了牛刚的老婆。她虽然不爱他,但命运至此,也无可奈何。有了老婆后的牛刚痛改前非,再不参加革命运动,安心在家干活劳动,对勇慧更是百般疼爱。不久,勇慧怀孕生下了龙凤胎。
“****”结束后,为了让勇慧过上好日子,牛刚走出太公岭去了山城。他掏厕所、拉板车、捡垃圾,样样都干,又脑瓜子灵活,一看即会,一学就通,干什么像什么。后来,他又去建筑工地,做过木工、泥瓦工、油漆工、水电工……
这时候,改革开放之风吹进山城,政策开始活络起来,许多建筑拔地而起。牛刚慢慢开始承包一些零星活干,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回太公岭招兵买马,带领村民们一起到山城干活赚钱,很快就拥有了自己的工程队,并渐渐发展壮大。他的腰包也随之鼓了起来,在山城买了房子,把老婆孩子接过来,成了当地的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