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宾馆的扩建工程开工了。规划15层。其中地下停车场一层,地上裙楼3层,塔楼11层。总投资1.5亿。其中土建7500万元,设备、装修7500万元。
李家沟建筑总公司中标后,找其他大公司租借了两台挖土机、四个塔吊,聘请了一名高级看图的工程师,顺利奠基开工了。
他们胆子也够大的,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幼童敢走独木桥。一个三级资质的乡村建筑队,连建5层楼的资格都没有,却敢揭榜建15层的高楼!真是天大的笑话。挖地基时,总经理周八斤再三叮嘱挖土机少挖点,挖浅一点,挖那么深干啥?几个钱都埋地下了还赚什么钱啊?司机说,这是规矩,我是按图纸行事。周八斤说我们过去做房子,地下挖个尺把深的槽,垫上砖就可以砌墙了,哪像城里人这么糟蹋钱啊。
房子建到正付零时(即地脚已打好,平了地面,可以在地上建房了),已经花了上千万,搞得周总割心割肝地痛。还是请来的高级看图师反复讲道理,做工作才平静了些。
一个农村建筑队,建5层以下的房子还勉强可以,建高楼实在勉为其难。房子做到5层时,问题来了。他们原来搞建筑,是用麻绳吊砖、灰之类的建材。现在用这种办法建这么大的工程,显然不行了。他们在架塔吊时,由于钢丝拉绳突然断裂,几十米高的铁塔顷刻倒下,正好压在工地木工棚上,当场压死两人,重伤三人。
胡狗娃正在木工棚里锯模板,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阎王爷接走了。铁塔正好打在他头上,白色脑浆混杂着鲜红的血喷了一满地,就像煮熟的高粱稀饭,有白的有红的还有红里带白的糊糊汤,惨不忍睹!
事故发生后,整个工地乱成一团。工人们个个提心吊胆,担心还会有另外的安全事故。
镇党委得知情况后,迅速组建事故处理领导小组。薛镇长为组长,亲自赴一线做工作。决定第一位的是救人,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三名重伤员,其次是做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第三是调查事故原因,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
别看小小的镇党委,处理突发事件还是有一套一套的,国家安全生产监督总局处理矿难时,都是这几个步骤,都是这么表态。
两名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分别由镇妇联和团委承担。
胡狗娃的老婆姚琴得知消息后,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头发上、衣服上滚得全是灰,完全成了一个泪人、灰人。镇卫生院的医生给她打了强心针和安眠针后,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姚琴真是个苦命人。她这一辈子像这样悲痛的情况有三次。确切地讲应该是四次。
第一次是她在县城读小学时,因爸爸被划成“****分子”,母亲是资本家的女儿,而举家迁回农村。她从一个幸福家庭出身和天真活泼的小女孩一下子蜕变成地主、资本家和“****分子‘狗崽子’”。当时因年幼不懂事,她看到农村鸡、鸭、牛和蚕豆、麦苗新鲜极了,不知道悲痛。那次本该痛哭的,她没有哭。所以还是算她哭了一次。第二次是她出嫁的那天。和胡狗娃的结合根本不是她的选择。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是杨志国。杨志国也很爱她。本来是一对美满情侣的,但因各种原因,活活地将他们拆散了。嫁给胡狗娃如同封建社会的强迫婚姻,叫她怎么不悲痛欲绝?那天她抱着她妈妈哭成泪人,死活不愿离开姚塘。第三次是她爸爸“****分子”平反回县城的那天。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中央拨乱反正,停止“以阶级斗争为纲”,党的中心工作转到经济建设上来,对历史的一些冤假错案进行平反昭雪。县委决定为她爸爸的“****”平反,恢复她爸爸、妈妈的公办教师的工作。县政府领导带了一帮人敲锣打鼓地来到姚塘村,当场宣布为姚海涛“****分子”平反。她妈妈梁淑青因受牵连下放农村也被纠正,决定恢复二人教师工作,恢复商品粮户口,一起回县城。姚海涛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他热泪盈眶地双膝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后,仰面高呼了三声“中国共产党万岁”。放了一万响的鞭。梁淑青杀了两只老母鸡盛情款待了县政府的客人。按政策规定,凡父母平反回城时,未成年或未结婚的小孩可以同父母随迁回城。当时姚琴已结婚,并生有小孩,故不符合政策。她在送她父母回城的那天也是要死要活地大哭了一场。她哭她的命苦,哭为什么受牵连有她,而落实政策没她。她哭她前生前世作了什么孽,为什么这辈子落到如此地步。第四次是这次。本来家里刚刚闹得有点起色,儿子胡大炮当上了“市纪委”干部,丈夫做木匠、跑业务,生活一天一天好起来,又碰上这场噩运。人生最痛苦的是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她彻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心。镇妇联将她护送到殡仪馆后,她用头拼命地撞击着胡狗娃的尸体,声嘶力竭地呼喊:“狗娃,狗娃,你不能一个去,我要和你一起去。你醒醒,你接我去呀!狗娃,你好狠心呀,你丢下我怎么过呀!狗娃、狗娃、狗娃、狗娃……”狗娃呢,狗娃的头盖骨已被砸扁,面目全非,用白纱布裹着,直挺挺地躺在停尸板上,一动也没动,也没听见姚琴的哭喊。姚琴几次想解开纱布看看狗娃的脸,均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制止了。那场面实在凄惨。在场的人无不流下同情的眼泪。镇妇联的几个女同志边劝边拉她说:“大姐,节哀,你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胡师傅走了,我们镇里会照顾你的。人死不能复生,再哭也没用,你休息一下。”
姚琴死死地抱着胡狗娃的尸体,疯狂地拍打着停放尸体的木板:“狗娃,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啊,你不能撒手不管了啊!狗娃。”她突然停止了哭喊,众人忙去拉她,只见她已失去知觉,扑在狗娃身上昏迷过去了。
在场的医生忙给她掐人中,用担架抬到医院。经抢救,打了针,输了液,才慢慢地苏醒过来。
胡大炮听说父亲在江涛宾馆工地上出事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江涛宾馆的总经理孙跃进搞报复。他带了两名“武警战士”,配上电警棍,乘坐公安牌照的轿车,直奔江涛宾馆,准备找孙跃进算账。
李家沟镇的薛镇长早已等候在江涛宾馆门口。见胡大炮下车,急忙迎上前去,紧紧地握着胡大炮的手沉痛地说:“胡主任,我们对不起你,工地上的吊塔倒了,你爸爸他……”
“怎么搞的?”
“镇里的建筑队过去都是建5层以下的房子,从没用过这么高的塔吊。他们在架塔吊时一方的钢丝绳断了,所以塔吊倾倒下来,正好压在胡师傅他们的木工棚上,所以……”
薛镇长担心胡大炮以市纪委的身份借机整他,接着说:“我们镇党委已经研究,胡师傅是因公殉职,不能按一般工伤死亡事故处理。应加倍赔偿,这个问题请胡主任放心。”
胡大炮本来一肚子气准备出在孙跃进身上的,经薛镇长这么一介绍,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想如果真正追起责任来,恐怕自己是罪魁祸首。一个三级资质的乡村建筑队怎么能以市纪委的名义介绍去投十几层高楼的标呢?他未敢再问下去,便说:“我爸的人呢?”
“已送市殡仪馆停尸房。”薛镇长回答。
“走,”胡大炮拉着薛镇长说:“引我到市殡仪馆去看看。”
薛镇长正准备坐上胡大炮的车前往市殡仪馆时,孙总赶来了。老远打招呼说:“胡主任来了,先到我办公室坐下,喝点茶再去吧。”
“不必了,我爸爸出了问题,我要赶到殡仪馆去看看。”
孙总也担心胡大炮借口再“双规”他,便自我解释说:“他们这个建筑公司论资质,根本没资格投这个标,我见是您的父亲他老人家亲自来了,便让他们中标了。原以为他们拿到标后,可能转让给其他公司的。谁知道他们亲自干起来了呢!要不,这个事故不可能发生。我还说一句,如果他们不放弃或不转包,今后肯定还会出问题。”孙总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让胡大炮只有感激之意,全无责备之心。便说:“谢谢孙总,这次事故完全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与你们甲方没有关系。”
“您先到殡仪馆去看了再回来,我给您准备午餐。”孙总边送胡大炮上车边说。
胡大炮到殡仪馆向父亲的遗体下了三次跪,磕了三个头后,便和薛镇长一起到医院看望母亲。
在医院照看他母亲的镇妇联主任见胡大炮和薛镇长来了,便迎上前去说:“姚大姐刚睡着,闹了一天一夜,让她休息一下。你们现在不要进去。”
薛镇长问胡大炮:“胡主任,你妈还有哪些相好的亲戚或朋友?我看你妈的情绪一下子转不过来,我想等你爸的丧事办完后,让她到那里散散心,换个环境,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这样可能恢复得快些。你说呢?”
“我妈就外公外婆亲,但他们都是80多岁的人了,自己的生活都要请人照料,妈去了更不行。”
“还有没有其他亲戚或相好的朋友呢?”
“有是有一个,原来在我们村里当过知识青年的,叫杨志国。他现在是市发改委主任。听说杨主任当时与我妈的关系蛮好,但现在已几十年没见面了,人家又是市里大干部,不知杨主任接不接待。”
“这样。”薛镇长说,“反正你们都是市直机关干部,互相之间也熟悉,你先去试探一下,看他的态度如何。”
胡大炮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市直机关干部,如果不是上次为租赁莲花山那块地找他帮忙,到现在还不认识他哩。但从他那次热情地接待的情况看,杨主任还是很看******面子的,应该说旧情还没有忘记。反正有病乱投医。母亲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很长时间也恢复不过来,不如试着去找一下杨志国,他是领导干部,会做工作,说不定会起点作用呢!胡大炮想到这里便对薛镇长说:“你们叫镇妇联的同志们辛苦一点,多照顾我妈几天,我现在办案工作很忙,过几天再去找杨主任试试看。”
“这都没问题,我已安排妇联主任专门照顾你妈,什么工作也不搞,请胡主任放心。”薛镇长说。
“好吧,让我妈休息休息,我现在必须马上回办案点处理急事,晚上再来。”胡大炮说完,分别和薛镇长和、妇联主任握手告别。
杨志国和李娟大学毕业后,都分在市直机关工作。杨志国分在市发改委(当时叫计划委员会),李娟分配在市财政局。工作后不久就结婚了,但结婚后并不幸福。
由于两人的性格不合,经常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特别是李娟,仗着父亲是司令员,每次总是想争个赢。如吃鸡蛋,一个说“溏心蛋”(半生不熟)营养丰富,一个说煮熟了好吃些。李娟每次煮的“溏心蛋”,非要杨志国吃,杨志国偏不吃,故意气她。又如上街买东西,李娟每次上街,非要杨志国陪同。但买东西时,从不征求杨志国的意见,自己说了算。杨认为自己成了木头人,搬运工,她买什么他提什么,跟着她进商场毫无意义,更没兴趣。特别是给杨志国买衣服。杨爱穿的她说不行,杨不爱穿的她偏买了硬要他穿。所以每次逛商场时,杨志国一人坐在商场门口的石凳子上看报纸,让李娟一人进去。更让杨志国接受不了的是李娟对他父母及他的一些亲戚不理不睬的态度。有几次姑妈、舅妈专门到家里来看她。她故意在卫生间洗衣服,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好像他的亲戚都是来向她讨债似的。杨志国曾经为这些事和她交涉过几次,不仅半点效果没有,反而变本加厉。她公开放话,再不准这些不相干的人进她的屋。她认为他们每来一次,惹得他们吵一次,是他们在唆使杨志国与她闹。
李娟对他母亲的态度更是恶劣。他们结婚不久,生了一个男孩。杨志国的妈妈奋斗了几十年,终于盼来了活泼可爱的孙子,真是喜出望外,那高兴的劲头简直无法形容。她为了照料孙子,提前办了退休手续。为不影响儿子、媳妇的工作,她主动将孙子抱过来,每天晚上跟着她睡觉。无论天气多么冷,晚上几次起床给小孩换尿片,喂牛奶,半点怨言都没有。志国的爸爸见奶奶太辛苦了,建议请个保姆帮忙。但他妈妈说请人不放心,还是自己照料好。应该说这样的奶奶打灯笼也难找。但李娟毫不领情,她认为奶奶照顾孙子是天经地义的。如果小孩病了,她就一个劲地责怪奶奶粗心大意,只顾自己。搞得志国的妈妈经常暗地里流眼泪。
杨志国为这些小事经常与李娟争吵。但吵归吵,小孩病了还得住院治疗。一个家庭里,只要一个小孩生病,全家老幼就别想安宁。小孩在医院要人照顾,家里还要有人做饭,医院和家庭之间还要有人穿梭似的送饭、送水、送衣服等。以后小孩大了,送出国留学去了,矛盾就凸显出来。凡争吵一次,必冷战一月。久而久之,他俩都感到在一起生活太乏味,反正两人都有工作,谁也不靠谁,孩子也大了,无牵无挂,终于在前几年由李娟主动提出,两人协议离婚了。
昨天胡大炮到杨志国办公室来,说他爸爸在建筑工地上因事故去世了,丧事已处理完毕,就是妈妈因过度悲痛,患上重病,在医院抢救,要求杨叔叔去医院开导他妈妈几句。
杨志国听了二话没说,他当即要了司机,随胡大炮一起直奔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