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初做编辑,为了让自己对作品的判断能够有说服力,也是为了不被作家、诗人的文本欺负,我便大量阅读理论、美学及各类文本。渐渐地,觉得有些自信起来。但随着作家、诗人文本的大踏步前进,渐渐又觉得有些心空胆虚,便又开始古今中外地阅读,记读书笔记。
一个职业文学编辑,在理论、美学鉴赏及文本阅读经验上,必须要走到作家、诗人的前列,不然,轻则会判断失误,重则被文本欺负,贻笑大方。尽管我现在做得还不够尽善,但我一直在努力着。
近日,重读严羽的《沧浪诗话》,感慨颇多。记得二十年前读的是无注释竖排大字版的,当时,凭借自己略自信的古文功底,凭借自己对诗歌的理解,读后也是蛮有心得,并自诩:吾腹有严沧浪,再遇诗文有何惧哉。
前些日子,又新买了一本《沧浪诗话》,郭绍虞先生做的注释,也是竖排版。(不是刻意,读古人书,我喜欢读竖排版的,觉得读竖排版的书和古人交流时比较顺畅。)同时还买了几本评说《沧浪诗话》的小册子。读了这些,突然觉得:当初我体会到的仅是《沧浪诗话》的三分之一啊。书,真是常读常新,温故而知新。重要的是:这次重读,借助一些评论文章,我对严沧浪先生的一些观点产生了质疑、不苟同,甚至相悖。
严羽的观点白纸黑字钉在《沧浪诗话》里,他没有机会修改和增删了,而我们这些读者的认识却在不断地进步,不断地“扬弃”。
严羽先生在《沧浪诗话》开篇的《诗辨》中,起笔就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做开元天宝以下人物。”“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说得好!我初读时就记到本子上并时而温习之。但后面这句“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今天读来心有惶惑。我国的诗学经典当从“《诗》三百”始,可严老师咋让俺们从“汉魏”学起呢?我绝不会认为严羽先生瞧不起“《诗》三百”,更不会认为严先生没读“《诗》三百”;我给出的唯一的理由是严羽先生把“《诗》三百”当做《诗经》。所谓“经”者,乃哲学之谓。哲学者,理论之谓也。严羽先生可能认为:哲学怎么能是诗呢?既然把诗冠以“经”,就让哲学家们去读吧!或者,严先生认为《诗经》中的诗无规可遵,无矩可循。于是,严先生就让后人学诗“以汉魏晋盛唐为师”,弃《诗经》而不顾。当然,这纯属我个人猜测,只因严先生未提及《诗经》而猜疑。
《诗经》是不是哲学?是!《诗经》是不是诗?是!“诗言志”、“文以载道”中的“志”与“道”都是哲学范畴。直说了吧,哲学论断大部分是诗的派生品。
但学诗还是要从《诗经》始,这是毋庸置疑的。《诗经》中的诗,对生活现场的表现、灵性的飞升,至今都是诗人们学习的典范。更重要的是:《诗经》中的诗,为我国诗歌的叙事与抒情的平衡,音乐性画面感与诗性意义的互补,立下了传统,理所应当为后世之师。所以,学诗从《诗经》起,才是“入门须正,立志须高”。
苏东坡说:“熟读毛诗《国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吕居仁更直截地说:“学诗须以《诗》三百、《楚辞》、汉魏间人诗为主,方见古人好处。”黄庭坚在《大雅堂记》中谓:“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
这些人的说法都和严羽所提出的“以汉魏晋盛唐为师”相左。其实,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诗体》部分有如下描述:“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
古人们吵架我们劝不了,但在古人的吵架声中,我们似乎悟到了这样一个结论:理论家撰文立论,切不可孤绝。
严羽当然有局限性,其认知的局限、经验的局限、时代的局限。
批评严羽《沧浪诗话》较为严厉的,大概要数钱振锽在《谪星说诗》中所言:“(严沧浪)埋没性灵,不通之甚。”此语我觉得偏激。我倒是觉得朱熹的观点可取:“盖沧浪论诗,只从艺术上着眼,并不顾及内容,故只吸取时人学古之说,而与儒家论诗宗旨显有不同。”当然了,说点大话:儒家论诗宗旨,我也未必完全认可。“诗言志”、“文以载道”中的“志”与“道”,绝不是对强权的附和,不是政治需要的附庸,一定是个人欲望的倾诉。
我对那些读诗、读论,从义理考据出发,并以义理考据为终点者,无论诗人还是理论家,我都恭敬之再恭敬之,有距离地恭敬之。
师古是学诗的必经之路,但不是摹画形体的言语,要师心师性师情师旷达。至于是从《诗经》师起,还是从汉魏师起,可能会各有偏爱。
有一点可以肯定:师当下为诗,必是屋内盖房,愈来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