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安韵珍一走,二龙和阿秀候在抢救室门外,二龙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阿秀看着疲乏的二龙,心想他也许太累了,不敢说话吵醒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好半天,二龙睁开了眼睛,见阿秀眼睛盯着抢救室的门,便说,哎,我怎么睡着了。二龙不敢再睡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阿秀不敢问他们的行动,只是小心地试探了一句,敢叔是怎么受伤的啊?他功夫那么高。二龙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除奸行动被内鬼告密,他们早有防备。阿秀侧着脸看着二龙说,你怎么不通知我?
通知你?你去能做什么?二龙手撑着额头,回想着扶着受伤的敢叔回家的情景。阿秀也叹了口气道,真是险,敢叔受伤,还不知情况如何……几乎是一个通宵,快天亮的时候,医生出来了,阿秀急忙上前问,怎么样了?医生回答说醒过来了,已经脱险。阿秀喜得眼泪掉下来,二龙握住医生的手说,太好了,谢谢你医生。
一大早,阿秀跑回家告诉安韵珍,说敢叔抢救过来了。安韵珍嘴上念着上帝,说,在医院度过危险期就把阿敢接回来。阿秀应着,拿了吃的又往医院跑。正在院子里浇花的地瓜顺便问了句,没事了吧?阿秀头也没回地说,敢叔命大。地瓜心想,这家里真成了避难所、医院,进进出出的人不是伤员就是难民,堂堂的龙家犯得着惹这些闲事吗?而在安韵珍看来,这些人太值得帮助了,为了抗日,他们不惜付出生命。
5
这天下午,地瓜正把几盆玫瑰花搬到天台吸露水,他却看到了可怕的一幕,日本兵正用枪对着凤海堂别墅正门,地瓜吓得大喊大叫起来, 日本人的枪对着我们家了,他们要开枪了……喊什么啊?!鬼叫似的。老太爷正坐在楠木摇椅上慢慢地摇,突然听到了地瓜的叫喊声。地瓜飞奔下楼跑到老太爷面前说,我刚才在天台上看见了,看见了两个日本兵拿着带刺刀的枪,在对面的围墙边,他们把机枪架在了围墙上,枪口正对着我们家啊。
老太爷脸色大变,问,什么啊?要开枪吗?!
地瓜愁着脸说,是啊,他们做好了开枪的准备,还不停地拉枪栓,我听见了枪“咔嚓咔嚓”地响,好像让子弹上膛一样。
家里人都出来了,二龙说要到阳台上去看看,阿秀拉住他说,不要,你不要暴露,快藏到陪楼去。二龙不肯走,说要保护大家,安韵珍担心他和全家的安全,便说,二龙你如果为我们好,你得听阿秀的安排。二龙只好上了陪楼。
安韵珍一边念着上帝,一边对大家说,不要慌,快进屋里去躲起来。老太太吓得站不稳,嘴里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还没来得及躲进房里, 日本人便拿着刺刀进门来了,把龙家大小一起朝外面赶。老太爷板着脸大声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日本兵不理他,谁也不敢再吭声,只是老实地跟着走。阿秀在想,这是要去哪里?是去枪决吗?地瓜紧张地问身边的阿秀,会集中枪毙吗?阿秀摇头,地瓜小声道,要死我们也死在一起啊,听见没?
走了一段路,安韵珍才知道是要去博爱医院,等到了医院顶楼,才发现押来的不仅是他们,还有些英国领事馆和美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也有教会的人,好几百人都站在了天台上。地瓜这时想溜,心想死在这里不划算,他刚准备蹲下来,一个日本兵把刺刀拦在了他面前,地瓜抱紧身子站起来不敢再动。
站好!排好队!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喊着,地瓜在想,还要排队,要一排排打死啊,我的妈。他马上站到了最后一排,想着死也是最后一个死。阿秀这时扶着维娜,维娜捂住肚子,说有些不舒服。安韵珍小声道,维娜坚持下,别出声。老太爷一脸英雄气概,他挺起胸站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老太太则在抹眼泪。这时候,日本兵又说话了,我们现在排队去登记,办理良民证。
大家一听这才放松下来,地瓜感觉如同搁在脖子上的刀掉了下来,唉声叹气道,我的妈,吓死人了,不打死我们了?原来是去办证,唉,把老子吓得。
因为人太多,排队登记好半天都没完,中午也没得饭吃,一些小孩子饿得坐在地上哭,日本人突然拿来了几个镀锌的铁箱子,只见他们用刺刀“嚓嚓”地划开,把里面的压缩饼干拿了出来,分给孩子们吃,阿秀见维娜饿得不行,便上前找日本人说,给我一片吧,有人怀了孩子。阿秀接过一片饼干,她闻到了一股子味,维娜吃下了,又觉得口干。地瓜见状也上前找日本人要, 日本人说没有了,大人不要吃,饼干是给小孩的。
直到太阳下山时,良民证才办完,龙家大小回到家里,老太爷老太太累得连饭也不想吃便倒头睡下了,安韵珍也觉得腿麻坐在那里喘气。阿秀这时喊地瓜一起去做饭。地瓜却说,我也饿了一天,哪有劲做饭,再说做饭也不是我的事,还有,陪楼里还有个大男人啊。他没有去受累,还想吃白饭啊?
你!阿秀有口难言。这时,二龙突然从外面进来,安韵珍惊讶地问,二龙你没在陪楼里?阿秀说,你在外面跑,不怕日本人抓你啊。二龙道,我不放心,就跟在了你们后面,后来才知道是办良民证,让你们受累受惊了,唉,我真是无能为力保护你们。地瓜一听,火气上来了,嚷道,哼,保护?你不害死我们就得了,还保护,你自身都难保,拿什么保护我们?
我可以拿命保护。二龙的声音铿锵有力,安韵珍和阿秀听了好不感动。只有地瓜满脸嘲笑,心里想着这个人多么不知趣,而阿秀却那么在意他。地瓜哼了一声,扭头走开。
二龙这时想,如果我有了良民证进出就方便多了。见阿秀去了厨房,也便走了进去,他挽起了衣袖,准备帮着阿秀洗菜切菜。阿秀见了,忙拦住他说,不行,你不要做这些。二龙没有回答她,手已经伸到了水里,他认真地说,阿秀,你能不能想办法也给我弄张良民证。阿秀想了想说,是啊,有了这证,就能证明你是鼓浪屿的居民,他们也不会怀疑你了,我想想办法吧。
等吃了晚饭,二龙和阿秀到东楼看了阿敢,阿敢躺在床上,见二龙和阿秀进来,挣扎着要坐起来,阿秀将饭菜端到他床前说,敢叔今天饿了吧, 日本人押我们去办良民证了,下午才回来,都没吃饭。阿敢问,良民证?二龙说,他们是想给鼓浪屿居民的身份进行管理,这样一来,老百姓就没有了人身自由和尊严,这是殖民统治的侮辱啊。阿敢叹了口气说,没办良民证,可能出不了岛,唉,怪我没用,刺杀汉奸没成, 自己却受了伤,躺在这里,实在过意不去。阿秀安慰他说,敢叔你安心养伤就是,不要想多了。
这天,阿秀在维娜房间给她熨衣服,地瓜跑上来,手里拿着良民证,笑着说,看,我的证件,还贴了相片。维娜接过地瓜的证件看了一眼,只见证件上写着姓名、年龄、职业等,右页注明持证人在鼓浪屿居住的地点。维娜道,这上面还写着因事前往厦门地方申请给证,只是往返厦鼓,本地居民也要带良民外出证才能出人鼓浪屿,真是不可思议。阿秀正想着如何把地瓜的证件弄到手借给二龙用。
我的证件呢?阿秀问道,地瓜说在周管家那里,都领回来了。阿秀便说,地瓜,看看你的相片。地瓜觉得阿秀是第一次这样热情地对自己说话,便欣喜地笑道,这相片拍得还行,你看,是不是比人显年轻些,我这人可能上相,你说是吧?阿秀看了看相片上的地瓜,宽脸,厚嘴,单眼皮,皮肤黑,脸上似笑非笑。阿秀想着,这真是相由心生,地瓜长得就给人没安全感,不像二龙诚挚善良的样子,但为了把良民证骗到手,阿秀还是说了几声照得好,地瓜当然是得意起来说,那是人长得好。阿秀便说要拿到房间去好好看看。地瓜想,站在面前的人不好好看,非得看相片,莫非她还难为情?地瓜想着去了花园,一边浇水一边哼小调。安韵珍走过来时他还没有发现,安韵珍道,昨天不是浇过吗,这花草会浇死的。地瓜猛然想起昨天浇过水的,连拍脑袋说,忘了忘了。
阿秀拿了证件后便跑到陪楼交给了二龙,二龙问,这,行吗?阿秀道,试试看吧,先借用几天,你马上走吧。
二龙便戴着破草帽,挑着装满水果的货郎担去了码头。 日本兵示意他站住,二龙放下担子从口袋里掏出良民证, 日本兵看了几眼,有些怀疑地又在二龙身上搜了搜,再对着证件看了看后才放行。二龙想幸好阿秀帮着贴了自己的相片,刚才有些险。
可二龙出去了好几天也没见回来,阿秀在家焦急地等着他的消息。地瓜问她要良民证,阿秀道,外面管得严,你出去做什么?地瓜问,那你拿我的证做什么,相片都看几天了,还没看够吗,没看够就看我人啊?阿秀笑起来故意说,天天都得放到枕边看嘛。地瓜不由得激动起来,上前要去拉阿秀的手,阿秀躲开,地瓜又跟上去。阿秀有些急了,心想这样真会让地瓜误会的,忙说,证件我得找找。地瓜不高兴地问,什么?你丢了?阿秀忙说没有没有,找到就还你。
院子里的玉兰花开了,满树的花香让阿秀更加挂念不知去向的二龙。这天地瓜见阿秀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解地看着她,伸出手问,你在想什么,我的证还来啊。阿秀回过神来说,行,过两天就给你。
你拿到哪里去了?对了,这几天没看见那个人啊。是不是你拿给他了?阿秀紧张地回答,没有没有,你的证件别人怎么可以用呢,上面有你的相片啊。阿秀接着转了话题说,你种的玉兰树真好,好香。
地瓜拍了阿秀一下笑问,香吗?真香?
见阿秀没有反应。地瓜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文给给的话,屋雅何必大,不等他说下句,阿秀接口,花香不在多。地瓜惊讶地笑,你也会?阿秀道,听维娜说过的,你不也是吗?地瓜又问,可你懂这里面的意思吗?阿秀反问他,你懂吗?
这时候,教堂里的钟声响了两下,阿秀突然想起要陪维娜去教堂的,便说,我得去教堂了,先走了。地瓜见阿秀要走,便在后面叫喊,你快点把我的良民证拿来,我要用的。
大肚子的维娜这时行走有些艰难了,阿秀一边扶着她一边说,小心点,别急。好在离教堂不远,她俩慢慢走过去,进人教堂悄悄坐在了最后一排。
从教堂出来,维娜和阿秀看见安韵珍,便迎了上去。阿秀道,太太,我们来晚了。安韵珍还沉醉在《圣经》里,说,《闽南圣诗》真是好听好记。传教士为收到好的宣教效果,把圣诗方言化,用本地歌谣做歌词,套用西洋音乐小调演唱,既有异国情调,又与本地文化背景相配合,这样给我们一种乡土感,亲切感。维娜摸着圆鼓鼓的肚子附和道,《闽南圣诗》,用字浅白,富有灵意,词曲交融,节节押韵,内容又很生动,歌唱起来很有力。
安韵珍听维娜说得头头是道,满脸得意。便说,是啊,许多人在教堂学会了欣赏音乐,让西方文化与闽南文化进行了对接与融合。维娜,你生完孩子后也得多带孩子来教堂。阿秀接口笑说,维娜的孩子在肚子里早就学会唱《闽南圣诗》了。
安韵珍这时看见威约翰牧师从教堂出来,他高大的身子向安韵珍走过来,脸色凝重地说,夫人,对不起,我无能为力。安韵珍明白他是在说二龙,便会意地点头,我明白,多谢,一切顺其自然吧。维娜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阿秀更是不懂,也插不上话。
这时候,阿秀的眼睛盯住了一个地方,前面的一辆黄包车下来一位青年男子,她仔细看清楚了,是二龙。他怎么还在鼓浪屿,在忙些什么呢?他安全吗?正想着,阿秀突然发现二龙身后还有盯梢的人,便快步跑了过去,上前拉了二龙一把。
二龙回头一看,小声道,是你?阿秀,你怎么在这?阿秀急急地说,有人在你身后,小合。二龙急中生智笑起来,走吧,我送送你。说着一只手搭在阿秀肩上。二龙这举动让阿秀一怔,心里一热,眼睛却不敢看他。
维娜这时发现阿秀不见了,回头一看阿秀和二龙亲热地站在一起。便拉了拉安韵珍的衣袖,用手一指。安韵珍顺着维娜指的方向一看,没想到竟然是二龙,威约翰牧师还碰不上他的面,这不就来了。
二龙这时小声对阿秀说,情况有变我得走了,这证件还你。阿秀问,没有证件那你怎么办?二龙说他已经搞到了一本良民证。见有人过来,二龙急急地说,快上车。阿秀会意地点头,便跟着二龙上了一辆黄包车,二龙对车夫说,到泉州路。
等安韵珍过来,二龙和阿秀已经坐着车走开了,车夫拉着他们转到泉州路,阿秀扭头一看身后仍然有跟踪的人,便推了推二龙,你悄悄下车。当车子转到一个拐弯处时,二龙从车上跳了下去,闪身躲开。阿秀坐在车里面再转了几个巷子。
二龙这时躲进了一家裁缝店。这店老板姓陈,年近四十,中等身材。陈庄见二龙在看布料忙问,先生想做什么衣服?
那几个跟踪的人继续跟着阿秀坐的车,阿秀紧张地坐着,心里想着如何摆脱他们。悄悄回头往后瞅了几眼,心里着实有些害怕,她忙吩咐让车夫把她拉到福音堂去。
阿秀下车后,匆匆忙忙走到了教堂门口。跟踪的黑衣男子这时发现下车的只有一个女的,上前一把拉住阿秀问,那人呢?阿秀紧张地摇头,谁,我不知道啊。黑衣男子把阿秀推倒在地,凶了一句,你找死,跟你一起上车的男的哪儿去了?阿秀胆怯地回答说,我一个人上的车,没看见。黑衣男子踢了阿秀一脚,吼道,滚开!
二龙这时和陈庄上了二楼,他们已对上了暗号,二龙欣喜地说,陈老板,今天真是阴差阳错,没想到你这里正是我要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