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完急忙起身辞道:如此说来,齐侯是不愿意收留一个落难之人。我这就走。说完,转身就朝外走。刚走到门口,被管仲挡住:陈公子留步,听我家主公细说。陈完见是管仲,忙施礼,话未说,两行泪已经夺眶而出,哽咽道:相国应该明白陈完此非串门,实乃无去路之落魄也。这时,屋里的齐桓公也追过来。三人在屋檐下,管仲告诉陈完:卿士若搁在小国,并不算什么,而在大国,那就是高官。特别是我齐国之卿士,还没授予过他国之士,可见我家主公待您之真诚。齐桓公也坦诚告诉陈完:完全是真诚,绝无假意。陈完这才连忙再行大礼,辞谢道:我在陈国被逼得无栖身之所,只好逃到贵国来寄居。承蒙您的恩典,让我有幸能在您宽厚的政教下生活,就心满意足了。
管仲说:我家主公高举“尊王攘夷”大旗,招天下良将才俊,何亏于你一位啊!
陈完答道:我本是个不明事理、没什么才能的人,不责怪我,已感恩不尽,哪敢贪图富贵,巴望做卿那样的高官呢?况且,让我这样一个客居贵国的无能之人做官,一定会招致人们对贵国国君的非议,这事万万不可。
陈完说的是一番实言,他是个避祸保身有道的明智君子,如果贸然接受高官厚禄,谁又能保证有朝一日不拿他开刀问斩呢?何况有周太史筮卜的故事在那里啊!
齐桓公还想坚持。管仲看出陈完是真心的,便建议陈完自己提出一个适合的官位。
陈完想了想说:我在陈廷经常参与工匠活动,如果可能的话,我就去工部吧。
管仲觉得陈完说的是真心话,建议齐桓公授他管理百工(全国所有的手工制造业)的“工正”(官名)。
陈完做了工正后,表现很出色,齐桓公对他的才能更加赏识,经常与他一起讨论国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日益亲密。
有一天,陈完请齐桓公到家中喝酒。齐桓公兴冲冲地带着随从来到陈家,一进门,就见酒席已摆好在庭院中。这天,风和日丽,加上庭院中景色雅致,布置得体,齐桓公入席,早将那些烦人的政务抛到了脑后,忍不住开怀畅饮。
席间,齐桓公与陈完一起评古论今,越说越投机。说到高兴处,情不自禁地相视哈哈大笑;谈到气愤处,不免要摩拳擦掌、扼腕长叹。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齐桓公的酒量本已不小,遇上陈完这样一个知己,更是海量了。左一杯,右一杯,一直喝到太阳落山,齐桓公已有几分醉意。但他仍觉得没尽兴,吩咐左右:赶快点上灯火,我要与陈大夫再喝几杯。
陈完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说:不能再喝了!我只想白天请您喝酒,晚上就不敢奉陪了!
齐桓公感到有点失望,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情说:我正在兴头上,请勿扫我兴!
陈完诚惶诚恐地解释:酒宴,原本是礼仪活动,适可而止,不能过度。如果主公在我家喝酒没把握好分寸,遭别人指责,我焉能逃却罪责?请您原谅,我实在不能再陪下去了。
齐桓公一想也有道理,便不再坚持了。
玩乐不上瘾,饮酒不贪杯,好色而不淫,是一种修养,是做人的一种境界,也是一个人的美德。陈完跟自己的主公喝酒,做到饮酒适度,并能劝说齐桓公适可而止,这不是一般常人能做得到的。可见陈完是真有修养,不卑不亢,有理有节,意志坚定,其品格实在令人钦佩!
陈完的故事被当时的好事者作成诗而歌之——
翘翘车乘,招我经弓。
岂不欲往,畏我友朋。
(《左传·庄公二十二年》)
关于陈完的传闻不断传到管仲耳中,特别是在陈府喝酒一事,管仲听了,暗自高兴,但又担忧。从另一个角度讲,君子常常败在小人手里、被小人残害得死去活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君子胸中有一股浩然正气,这股正气使君子说话和行事,都表现出刚直不阿、不苟权贵、恪守人格的高风亮节,但如果不能审时度势,因势利导,与世推移,势必轻失名利,甚至于轻失生命。明智之举,是能够保存自己,再求克制顽敌。
想到这里,管仲便主动要求陈完到自己身边做事,好让他与甯戚等人多商量议事。
三
转眼,齐桓公在位已经十五年。
这年是周惠王姬阆六年(前671),正月初六恰是上年的冬至。管仲在参加过宫廷正式的祭祀活动后,准备离开,齐桓公喊住他。两人在仍然是冬日的阳光里散步。齐桓公对管仲说:在仲父的精心相助下,寡人不费一兵一卒,靠商人的谋略完全制服了以前看我们不顺眼的莱国、鲁国、梁国还有莒国。寡人在诸侯间的声望越来越高,寡人想出国门溜溜,可行啊?
管仲应道:国力在这几年的确有所大增,你想潇洒潇洒,完全可以!
齐桓公高兴地问:小试还是大干?
管仲听出了话音,赶紧说:无论是小试还是大干,我们都不以战争为主体,而以周礼为法器,展示齐国在主公治理下的文明与进步,让天下都知道主公废除奴隶的成就,更让天下知道主公治理国家的能量……
齐桓公不乐了:出去不打仗,那多没趣啊!
管仲看看他,反问道:难道主公忘了那次与鲁国的柯邑会盟?说完,他眯起眼睛,在细细的眼缝里,关注着齐桓公的表情。齐桓公并没反感或者不高兴,而是哈哈大笑起来。管仲松一口气,上前揖礼道:主公有天下为怀的气度,相国也就敢说话了。齐桓公豪爽地说道:仲父想让寡人做什么,寡人都毫不含糊,就是比柯邑会盟更让寡人受辱的,寡人也不怕。难道还会发生比那更丢脸的事吗?再说,那次虽丢了脸,后来却争回了大面子,这种事如有的话,寡人想再试试!
管仲建议道:今国力尚可,相国提请主公召鲁侯前来观社,何如?
齐桓公想了想,反问道:寡人不出国,反将他们请来,你这是什么道理啊!再说,观社请他们适合吗?
管仲道:齐鲁两国,近在咫尺,友邦亲戚,自该常来常往。
齐桓公点头道:鲁侯,吾亲外甥也,早在柯邑会盟后自降我称属臣,完全没必要。
管仲摇摇头,他想告诉齐桓公,他从鲁侯丧母的事件中看出鲁国目前的危险,鲁侯自愿降为我属国,并不等于鲁国所有文武大臣都愿意啊,特别是曹刿。现在,姬同大事无决断,小事也优柔难断!国内缺少精英相助,而曹刿这个阴谋家,则是齐鲁联盟的绊脚石!有他在,齐鲁两国间迟早要出事。如能借机使鲁侯不再使用曹刿,则可省我万乘齐军,也确保齐鲁两国真正的百年友善啊!这话,如果现在告诉齐桓公,妥吗?传出去可不是小事啊!想到这里,管仲还是压下,换个话题说:我所说观社,是一种亲善的表示。齐国经主公这么多年的精心治理,确实已经有些实力,也招待得起四方来宾八方众客了啊!
齐桓公高兴地首肯。
管仲立刻提出了自己的设想,这次“社”就辟在城南那片平地上,待夏季收割完麦子以后,设坛祭祀,摆下万桌夜宴,好好接待四方来客,八面佳宾。接着,提醒道:紧挨那块地的旁边是城河,两岸柳垂绿池,莺歌燕舞,甚是男欢女爱、打情骂俏之好去处啊!
哈哈哈!齐桓公乐得仰脸大笑,原来仲父并不老啊!好。宋国有个桑林,楚国有个云梦,都搞得红红火火。我们也有个社稷!好!好!好!寡人立刻发请柬。
管仲摇手道:不急,可遣密使先去与鲁侯沟通,请鲁侯即刻先来看望您这位舅舅,商量社之细则。依夷吾之意是,先遣密使去看望鲁侯夫人,通过鲁侯夫人则顺理成章也。
齐桓公:甚好。仲父认为带什么礼物最能打动我那外甥的心啊?
管仲:主公还记得从戎狄那里来的马吗?
齐桓公回答:记得!其中有几匹是上好的,奔跑时脖颈流出的汗鲜红似血,我诧异,请教过仲父嘛,你说挥汗如血一般鲜红的马,是宝马。
管仲说:就送宝马,让鲁侯看到你的真诚。
齐桓公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正想问你,你说可以培育出它的后代,已经有了吗?
管仲捋着下巴,半天才笑语道:我们用它培育出来的第三代,比它的祖父更好。上次去周天子那里送礼用的,就是第三代,日行八百,比它的祖父快了三倍!
齐桓公眉头一皱:送这么好的马给那小子吗?他们能侍候好吗?又说:鲁国不乏好的饲马官,很快就会有一大群更优秀的汗血马。
管仲神秘地一笑:都在夷吾的掌控之中。
管仲安排人专门从御园精挑了一匹汗血马,让齐桓公的密使带着去送给鲁侯姬同。密使来到鲁国,先去见了姬同的夫人。姬同夫人问明来意,不敢怠慢,立刻要前往姬同那里禀告。密使道:请您让人传话告诉鲁侯,只提他娘舅家来人问候,即可。
鲁庄公得到消息,没多想,起身便朝后宫来。路上遇到曹刿。曹刿向他施礼后没有离开,鲁庄公只好停下,问他是否有急事要讲。曹刿说:我看到有匹来自戎人的马由齐使牵向后宫去了。鲁庄公不解地问:这里面有什么故事吗?
曹刿再施礼。
鲁庄公急了:请别施礼,快快言来。
曹刿说:依下臣之见,此马来得蹊跷。
鲁庄公一甩袖,开步,丢下话:待寡人见过再行议论。
曹刿被晾在路边,这是他被重用以来没有过的事。他呆呆地站了很久,然后长叹一声,摇着头离去。当走出十来步后,突然站住,仰面向天,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跳将起来,连连喊道:不成,不成,不能让齐国再骑在鲁侯头上了。接着,飞快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鲁庄公跨过夫人所在的院门,见夫人与一位陌生人在马前说话,见到他来,大家都过来迎他。鲁庄公与齐使互施礼后,便问:此马是你家主公送来的?夫人赶紧告诉他,除了这匹马,还有许多昂贵的山珍海味哩!鲁庄公好马,他走向马,仔细观看后问齐使:这就是汗血马吧?
齐使诧异,很快平静下来,他知道面前这人一眼能识出什么马,可见没有什么能糊弄住他,便直言道:是的。
夫人问:此马好吗?可惜只有一匹,如果多的话,就可以配您的乘驾。
夫人之言差矣!鲁庄公说,这样的好马应该是最好的战骑。你看这马,被毛浓密,毛色复杂;身躯粗壮结实,四肢坚实有力;头大额宽,胸廓深长,腿短,关节、肌腱发达。鲁庄公上前拍拍马脸,笑道,多清秀啊,耳朵短,颈细长,稍扬起,耆甲高,胸销窄。你再看它的后肢,常呈现刀状。可见它耐劳,不畏寒冷,能适应极粗放的饲养管理,生命力极强,能够在艰苦恶劣的条件下生存。在战场上不惊不乍,勇猛无比,历来是一种良好的军马。只可惜……
齐使与鲁夫人都急切地问:可惜什么呢?
鲁庄公问:为什么要劁呢?做种马多好。劁了,就只能按夫人的话说,配乘啦!
齐使一怔,暗自惊叹,但他很快脑子转过弯,回道:依我浅薄的见识回答鲁君。劁后的马是否能在战场上发挥更大的威力?
鲁庄公笑笑:可见你真是文人,没有武将之肤啊!说着,对夫人道:****同理,雄性没有了,还有什么爆发力?只能拉拉夫人您的手,连感觉都不会有啦!
夫人对齐使愠怒道:你家主公是我夫君的娘舅,焉能如此!
齐使紧张起来,一时无语。突然想到临行前管仲的耳语,赶紧施礼,准备陈述。鲁庄公把手一扬道:不必说了。如果搁我身上,我也会这样做的。一匹汗血马,十年后就是一支劲旅!那是什么战斗力?罢了。娘舅送我这马,告诉我,他作为上国已经具备了许多做上国的条件,让我为他自豪与骄傲嘛,这也是喜讯啊!来人,按鲁国最高礼仪接待。
四
依鲁国的礼仪接待完毕,鲁庄公拉着齐使的手亲自将齐使引到宾席,然后才回到自己的主席上。众人都看到了,明白鲁庄公的态度。落座后,鲁庄公问:使者前来,有事吧?
齐使道:我家主公随着年龄增长,亲情越来越浓,想邀鲁侯和夫人夏天时一起到齐国观社。鲁侯应该看得出,现在的齐侯与他父兄们完全不同。鲁庄公点头道:这一点从柯邑会盟就看出了,他是挑得起天下最重担子的人选。齐使又说:我家相国按照主公的意志一步步走和谐天下的“尊王攘夷”之路,能靠和谐之道的,决不动武!齐国经相国的治理,已经积累了天下最多的财富,够天下诸侯在我国访亲探友白吃白喝白玩到想离开时为止……
哦——鲁庄公笑笑,诙谐道,意思很好,说法不妥,哪能说是白吃白喝白玩呢?
齐使赶紧道歉:在下才疏学浅,请鲁侯原谅,并传达齐侯的观社邀请。
鲁庄公环视满朝文武,示意大家议论决断。
一朝文武开始议论起来,先是小声,渐渐声音大起来,争议也就放开了。就在多数人认为走亲戚观社也属正常时,曹刿出列大声道:不可!
这一声,如雷落地。整个朝堂都被震惊,瞬时鸦雀无声。
曹刿正词奏道:“不可。夫礼,所以整民也。故会以训上下之则,制财用之节;朝之正班爵之义,帅长幼之序;征伐以讨其为然。王有巡守,以大习之。非是,君不举矣。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4]
鲁庄公自然明白曹刿的“好意”:这个观社是去不得的,他齐侯不像你们说的搞麦熟季节的民间庆丰收,而是想在你面前摆他的威风——搞一次军事演习,吓唬吓唬你。这还不算,还要记到齐国的历史里,让后人看。鲁庄公的看法正好与曹刿相左,他的想法是,齐鲁两国多年来的争斗在齐桓公与管仲时代变成了“礼尚往来”,这个可喜的局面应当维护。曹刿在长勺之战、柯邑会盟中为鲁国挽回损失,但也同时造就了齐侯的辉煌。多亏母亲在世时将齐鲁关系紧紧系在她的纽带上,才没出现什么大的变化。她不在了,实力远不如齐的鲁国,在目前形势下,若再依曹刿去做,势必要吃大亏!眼下应该是修睦,而不是把齐鲁关系重新拉回到争斗不休的时代。他的这个心情,朝堂之上的人都看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