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笑道:请主公准予老朽先不披露此中奥妙,且请主公依老朽的要求,穿上鲁绨制服接待来使,出入公共场合,让天下都知道你现在穿的是鲁绨制的朝服,如此即可。齐桓公问:就这些吗?管仲想了想,又道:还请主公将此事颁令于稷门,让齐国所有官员都穿上鲁绨所制官服。
齐桓公爽快地答应,并让人去办。
很快到了接待鲁国特使的日子。鲁国特使是来报告文姜对家人致问候的。依当时的规矩,出嫁的女儿如果父母都在,是可以回家归宁探望父母的。父母不在了,只能派人前往问候兄弟们,如果兄弟们请她回家看看,她才能回家。鲁国的特使就是带着文姜的这层意思来的。齐桓公问管仲可否让文姜姐回家看看。管仲说:不急,文姜不是要回家看看,是要回齐国住。现在,你不要急于答应,更不能与她有过分的热情。我们要利用这件事达到一种目的,什么目的,很快你就会知道。眼下,要让鲁国的特使知道你对文姜是重视的,是在乎骨肉亲情的,更要让天下知晓这一点。要做到这一点,你得把接待鲁使的形式搞得隆重些。
齐桓公回说:这好办。立刻吩咐下去,按最高规格接待鲁国特使。
鲁国的特使在驿站住了好久,终于挨到齐桓公接见。当他出现在齐国朝堂前时,举目望去,一下子怔住了,他以为回到了鲁国。只见朝堂前所有的齐国文武官员以及侍卫们,身上穿的都是鲁国生产的绨绸,质地厚实而饱满,人穿着也很精神。
就在鲁国特使呆愣之际,管仲出现了,远远地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到鲁国特使面前招呼他。鲁国特使更是大为吃惊,据他所知,管仲用这样的礼仪是接待周天子的特使或者诸侯国的主公才有的。对于诸侯国的特使,管仲是不会给这个面子的。他有些诚惶诚恐,赶紧回礼。
管仲当街回礼,然后笑盈盈道:眼神儿转悠什么呢?你是看我这身服装呢,还是看我这老头儿啊?
特使道:相国说的正是在下不能明白之事。你们一向都以齐纨的薄而软、飘逸优雅著称于世,怎么突然改用我们的鲁绨制作朝服了呢?这不合齐国风俗啊?
管仲笑道:适时而就,因势而导,就不存在什么合不合的事啦。近来,鲁绨的价格低于我们齐纨。一匹齐纨可换五匹鲁绨,而且天气渐凉,一层鲁绨顶三件齐纨,你说,我们应该不应该多进你们的鲁绨啊!
原以为满大街传的话是说着玩玩的,看来甯樾没说假话。鲁国特使听得两眼直直的,半天才回过神来说:鲁绨不完全是鲁国生产,梁也产啊!
不管哪里产,我们有多少进多少。说着,管仲非常礼貌地引特使向朝堂上去。走到正堂前台阶,特使抬头,见齐桓公已经站在朝堂大殿的丹墀前迎接他了,他更感觉非同寻常。到了面前,齐桓公告诉他,您是我大姐的婆家来客,我若忘掉与大姐的同胞情义,祖宗也不答应啊!这更使鲁国特使坠入了五里云雾,分不清东南西北,任这一朝的齐臣摆弄。离开齐廷,鲁国特使专门从稷门出城,在稷门,他又看到了悬于稷门城墙上的告示。那上面清楚地写着,朝觐周天子所用服饰全部改为鲁绨制作。他立刻快乘回国向鲁庄公报告自己的所见所闻。
鲁国特使的行为自然也带动了各国在齐都的细作们的行为。一时间,鲁国、梁邑等地风传开齐国盛行鲁绨的事。响应最为直接的自然就是鲁庄公。他下令加快生产鲁绨,以满足齐国进口的需要……
消息传来,管仲立刻派人抓紧进口鲁绨,做好去朝拜周天子时要用的服装,这更加让鲁国、梁邑等地民众丢下最忙的农活,生产鲁绨。
从最好的方面估计,这股已经起来的鲁绨风潮至少一年半载才能稍有平缓。这一年半载正是鲁国送给齐国与管仲的宝贵时间啊!管仲可以腾出双手去做别的比这更急的事啦。
那是什么事呢?
这件事的开端是在一个早上。这个早上,天气很好。齐桓公看到管仲时问,你替我准备那么多的鲁绨朝服,用于朝觐周天子。我还应该准备些什么敬献给他呢?总不能单单是齐纨与食物啊!
管仲心头一乐,这正是我要做的另一件事啊,我还没提,你先替我说了。赶紧施礼。齐桓公拦住说:仲父又要向我施礼,怕是有什么事吧!管仲说:正是,请主公在城西北背阴处另筑一城,用三重城墙、九重城门。招一些工匠在那里住下,用菑石雕成石璧[3],一尺长的定价一万钱,八寸的定价八千,七寸的七千,圭璧定价四千。大孔璧定价五百钱。限时三月完成。
我缺的是去周天子那里献礼的经费!齐桓公恼恼地说。
管仲回他:我这不就是在解决嘛!
齐桓公笑道:这能够解决吗?拿菑石做的石璧去朝拜周天子姬胡齐?
管仲肯定地说:请主公现在就下令照我说的做,到时候你会明白的。见齐桓公不动,管仲上前悄悄道:我不是与你事先打过招呼嘛,有些事,你不要问,照我说的去做,做错了,责任是我的。做对了,功劳当然是您主公的。
齐桓公笑了,挥挥手说:好!照你说的做吧!
当这些石璧临近完工时,管仲将验收石璧的事儿交给了鲍叔牙,自己向齐桓公说明要在他正式朝觐周天子姬胡齐前,自己先去打个前站,说白了,就是探探情况。管仲离开齐桓公外出,需要在朝堂之上当众请假,这种场合不能太多说话,更不能把事说得太白。朝堂之上,谁是他国埋下的细作,脸上都没写着啊。齐桓公这几年与管仲已经磨合得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的一个脸色,你的一个表示,无须用语言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齐桓公当堂说:仲父,请你去告诉周天子,说我要去朝觐他,请他抽个空嘛!管仲回说:就这么简单的事,我去是表示您对周天子的尊重嘛。这君臣当堂一唱一和,外人自然看不出端倪。
管仲来到洛邑朝觐姬胡齐。
姬胡齐见到管仲穿着的不是齐国一直引为自豪的齐纨,证实了大夫单伯从梁邑带来的消息,便对管仲说:鲁梁两地的民众放下紧要的地不种,拼命生产鲁绨,这是你捣腾出来的吧?管仲坦然告诉他:鲁绨与齐纨都是用丝原料制作的,两者不同的是,齐纨单薄,三层也不及鲁绨一层,天气秋凉,鲁绨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再说,现在齐纨的人工费太高,已经是鲁绨的五倍,我们采用鲁绨替代齐纨,就是为了省钱,有钱让鲁梁两地的民众赚,这也是坏事吗?这番话,管仲当着周天子的满朝文武大声讲,他的话出口,眼角就瞟见有人飞速离开,管仲心里明白,这一定又是去报告鲁国的,心里一乐,正合吾意也……
姬胡齐高兴地点头:对对对!一层能够盖过三五层且温暖,那是何等的好事。好!好!赐坐。
管仲看得出周天子对自己的到来非常高兴,便格外关注这个高兴的原因,渐渐地,听出了眉目。原来,姬胡齐的高兴有另外的意思:接位后由于自己年轻,辅助的卿臣都没太大能耐。而管仲的所作所为早早就让他感觉极好,他希望自己身边有管仲这样的人才。于是,一见面就向管仲表示请他留在洛邑做上卿。管仲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姬胡齐立刻又说:你兼着齐国的宰相也行,在齐国培养一个代职的人,慢慢脱出身来吧。奇怪的是,管仲对他这么直白的建议还是没有回应,而是退后三步,用大礼回他,然后大声地当廷朗朗道:我奉我国君旨意,前来朝拜天子,呈奏天子,齐侯欲率领各国诸侯来觐拜先王宗庙,沐浴伟大的周礼,聆听天子您的教诲,请您恩准。
所有人都明白,管仲用这个方法拒绝了姬胡齐的要求。姬胡齐也明白,但他心不甘,欲再次提出,身边的卿士家父看出苗头,赶紧出列上前对站在中央的姬胡齐说:管相是代表齐侯来的,他只能先顾着国事,请天子给管相赐位入席,好说事儿。
姬胡齐一下子明白过来,请管仲入席。
大家再次以君臣之礼当廷退二进一步地相互施礼揖让,互退至后,面对面地退身入席,管仲始终面对着周廷大臣与姬胡齐。事后,姬胡齐问礼官:管相之礼何能如此周全?礼官告诉他:当今这样的谦谦君子已经不多。有管仲这样的人才在齐国,必将成为您非常重要的依靠力量。姬胡齐连连说是。他哪里知道管仲到洛邑,第一个去拜访的就是他的礼官,吃人家的嘴软,收人家的手短,自古就是这个理嘛。
一阵寒暄后,话题原本就应该转入正事。但礼官暗示姬胡齐,可以先让齐相观周礼。管仲听到了,赶紧起身施礼,表示希望能接受周礼的沐浴,在周礼的熏陶下,自己才有长进。
姬胡齐当然高兴,于是,整整一套完备的周礼,从祭天、祭祖至上古黄帝亲制之曲,到周朝大典,竟花掉了三天时间。姬胡齐告诉他,这只是宫廷的,民间的还没搬出来。管仲抚着挂圭,感叹地说:上天让我们生活在周天子的时代,的确是一份荣幸啊!我们谁都不应该忘掉自己的责任。在这方面,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齐侯的责任重大。
姬胡齐问:他怎么啦!
管仲再次搬出来意:齐侯要率领诸侯各国的国君前来觐拜周朝先王宗庙,沐浴伟大的周礼,聆听天子的教诲。说到这里,管仲提了提嗓门说:大家都不能空手而来啊!我们打算让大家带上红色的弓、石璧……
姬胡齐问卿士家父:如果没记错,当年武王平定天下用的就是朱弓。卿士家父接过话说:正是,殿下记性好啊!诸侯带着朱弓来朝觐,表明武王后裔虽然都是诸侯,但没丢掉武卫的能力,他们仍然可以随时顺从您的调遣,捍卫武王的天下!接下来,姬胡齐问石璧的作用,卿士家父插话道:诸侯带着石璧来,是前来请周王室先祖神灵回去世代供奉的,更比朱弓重要。姬胡齐这下高兴极了,连连说对,并让卿士家父立刻向各诸侯国传他的话,前来朝拜先王宗庙、观周礼的诸侯必须带上朱弓、石璧,没有的,一律不能入洛邑!说完,又想起了什么事地问:离周先王祭祀时辰不远了,上哪去找石璧啊!
这时,礼官插话了:天子,石璧不是简单地用一块石料做做的啊!
管仲故意问:有什么讲究?
礼官看看姬胡齐。
姬胡齐不高兴了:看我?我脸上有花,你能说出是什么花?你说,你说呀。
礼官说:当年文王到过菑山,在山上休息时,梦见神仙告诉他,百年后,如果用此山石请凿玉者制作石璧,您即可回归人间巡视后代子孙们的所作所为……
卿士家父恍然大悟,对姬胡齐说:我说天下玉匠怎么尽出菑山啊!是先王庇荫啊!
姬胡齐问:菑山在哪里?
管仲施礼后道:就在齐境内,那儿的玉匠就是以精凿石璧而名扬天下的。
姬胡齐立刻对卿士家父交代:添上一句,要用菑山之石凿的石璧,先王才肯认可。说完,看着管仲说:我用最高礼仪接待你,还有一款未尽。管仲笑笑:是享用周王当年的盛宴吗?姬胡齐脸上的笑定了格:你知道了?说着,便起身,待管仲走过来,他拉上管仲说:我已经吩咐乐曲歌舞轮着上,好好让你感受感受……走,赴宴。
管仲哪里敢赴宴,他怕闹不好就把自己给“宴”(淹)在这里,回不了齐国啦!他赶紧找借口推辞掉,匆匆上乘,回齐国去了。
姬胡齐得到管仲“溜”走的消息,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卿士家父安慰他,管仲是位识大体顾大局的人,虽然不做你的上卿,但他的心还是向着你的……姬胡齐点头道:说的也是,你代我去送送他,看他还有什么没说的话,让他留下……
坐车赶到城门口的卿士家父追上了管仲,两人在道旁寒暄告辞。卿士家父拉住管仲的手说话:天子的奉养财用不足,你是知道的。多次向诸侯征租,诸侯中除了齐国每次都增加束数,其他连出都不愿意!齐相还有什么办法让天子的钱多些起来呢?如果天子钱多了,对诸侯说话也就硬气啦!
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再请釐王发一道旨意,告诉大家:三个月后要去泰山祭天,除了大家要带朱弓、石璧外,每人必须带一束三脊茅(也称苞茅),而且要新鲜。管仲说。
卿士家父:如果我没记错,历来苞茅都是楚国进贡的。不知为何,楚国好与我们作对,停止上贡苞茅,以至于祭神上酒时,没有苞茅……
管仲:是啊!没有楚国进贡的苞茅,祭神时,无以束酒[4]。现在,我们发现江淮一带正有这种三脊茅。
卿士家父:就是那不抽芦花也不长菰,完全没有用的三脊茅啊?
管仲:正是这个没用,我们得用起来。上天赐给我们三脊茅,就是让它只派一个用场,给天子用的。你想想,在祭泰山、禅梁父的队伍里,人人双手揖一束青翠欲滴、水灵灵的三脊茅,那是一片生气啊!
卿士家父:我们去弄来,让诸侯来取?
管仲:不必。你可以派人把江淮一带的三脊茅产地管起来,事先对任何人不要说出真相。等各国诸侯派人去取时,以高金售出,一金一束。我保证釐王能够在七年内不必看诸侯的脸色讨租过日子。
卿士家父:七年后呢?
管仲:到那时,齐侯就完全有力量听釐王的调度,诸侯敢不听?
卿士家父深信不疑。
三脊茅的话传到姬胡齐那里,他捋着下巴乐滋滋地点头:还是管相高见。
四
管仲回到齐国,没急着去见齐桓公,而是匆匆回府处理完急事,然后再去见齐桓公。没想到齐桓公一见面就问他:你真做了他姬胡齐的上卿啦!管仲诧异道:主公何出此言?齐桓公说:我何出此言?你叫我让石工凿了那么多没用的石璧,闲置在那里,有什么用啊!你跑到周天子那里,我以为你会让他下旨意叫诸侯来买,传到我耳中的话却是你鼓动他让人封了江淮河滩,让那些没用的三脊茅一下子成了金子。姬胡齐的腰里壮了起来,还能把我齐侯放眼里吗?说着,气呼呼地跺跺脚,大声道:我没钱收购齐纨原料,我着急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