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公心中大快,抬眼看到管仲走过来,赶快下丹墀,快步过来迎接管仲,敬重之情远远高于往日。他搀着管仲的手一直到朝堂上,命人在他的左侧设席,请管仲入席。这是周朝先宗姬昌敬重有功重臣的举止。
众臣见状,都纷纷向管仲行大礼。
齐桓公借此机会宣布:在齐国,管相的话高于我小白!国事听命于管相!管相有权推翻我小白下的决定!从今而始,吾小白,敬称管相为“仲父”!
退朝后,大臣们都走开了,齐桓公却把管仲与隰朋留下来说话。这时,有两只鸿雁从窗外飞过,齐桓公看到了,有些感叹:这个季节,鸿雁南飞或者北往,时而这里,时而那里,想到哪里就哪里。这是因为它们有翅膀啊,它们就能将自己的意愿通达于天下!是不是这个道理哩?
管仲、隰朋无语。齐桓公感觉奇怪,问他们为什么不说话。
管仲:你有成就霸业的心愿,而我不是能成就霸业的臣子,因此不能回答你啊!
齐桓公:仲父何出此言?成就霸业是你一直劝我的,现在你怎么又这样说话呢?你为什么不能对我直言,让我有方向、有奔跑的目标?在我的心目中,仲父您就像鸿雁的翅膀,渡河的舟船。如果仲父不发一言来启引我,我虽长耳朵,又从哪里获得治国之道;我虽然有嘴,又怎么学到治国之法?
管仲:你真的想成就霸业,好事啊!可你愿意从根本开始吗?
当然愿意……说着,齐桓公感觉君臣位置似乎对管仲不敬,赶紧起身,换到另一屋里,以平等友人的位置来与管仲对话。他问管仲:仲父所说“根本”是什么呀?
万物以天地为本。国以人为本。管仲说,齐国的民众就是你的根本。没有齐国的民众,你做什么主公,称什么霸呢?
齐桓公恍然大悟,连连施礼道:仲父所言极是,还盼仲父明示。
管仲:如今租税很重,民众饥寒交迫;现今的刑法没有规矩,民众错案冤魂;当下借主公名义下达的劳务很多,民众负担过重。这些,你都看不到啊!你能不能减轻民众的税赋、宽缓刑罪、削弱太多的义工使民众有时间种地啊!
齐桓公想了想,对管仲说:仲父说的这三点,我的确也想到了。但我不能擅自更改,这都是祖上留下的,我得到宗庙敬祭祖先才行。
管仲听他这么说,高兴地站起来:我这就去告诉百官,让大家把认为现在不合理的规矩梳理一下,你好一次性向祖宗祭拜,请求开恩啊!
齐桓公应允,吩咐百官回去准备。大家都削好版牍,备好墨笔,准备祭拜祖先时记录。
三天后,齐桓公领文武百官到宗庙祭祖,面对列祖列宗,他再次宣布管仲事相的权力。在太庙门庭朝见百官,颁布新的法规——
从即日起,符合纳税者只交百分之一的税;对孤儿幼女不准施刑;对平时不准开放捕鱼的河池,定期开放,准予捕鱼;通关卡口从现在起,只是检查,不准征税;进入市场的农工商品,只是记录,并不征收费用。
……
管仲见齐桓公真心治理国家,很是高兴,即席表态。他颇有些感慨地说:再过两月,我就步入五十岁了。古人到这年龄,是知天命、安命、颐养天年的时候,想不到今天还能得到齐侯的信任,授予无上的权力。夷吾决不敢辜负齐侯列祖列宗,一定殚精竭虑帮助齐侯完成“尊王攘夷”的霸业。
离开宗庙时,齐桓公拉管仲同乘一车。
齐桓公坦诚地对管仲说:经过柯邑会盟,我是真正明白仲父为齐为我的好。对于称霸,对于治国,我一直有些犹豫。主要是我有三大缺点:一是好打猎,二是好饮酒,三是好女人。男人染上这三点,什么事都做不成。君主沾上这三点,那就是庸主,无以完成祖宗交给的事业!思前虑后,我决定学先贤的做法,把国家交给你,由你来完成我们祖先的愿望。现在,我的第一步就是赋予你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我不能治理国家,无法支持你时,你可以将我推翻,另换主公。
管仲听罢,连连道:你身上的三样缺点,都不是最要紧的,可以容忍。
齐桓公诧异道:你连这三样缺点都可以容忍,那么,在国君说来,别人最不可容忍他的缺点是什么?
管仲率直地告诉他:不了解贤人;了解了贤人而不加任用;虽任用了却又不相信;即使相信了却经常使小人掺杂其间。这对于国君来说,才是最可怕的。
齐桓公笑道:照你这么说,我还可以坐这国君之席。你是贤达,我对你敬重又寄予大望,你能否再告诉我,怎样才能让天下诸侯都听命于我?
如此说来,你还是有点霸业精神的嘛!管仲坦然一笑,说,你认为天下都能听你的吗?南边的楚熊、东南的吴越、西北的秦虎?
齐桓公:是的,他们时刻都想替代周天子。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希望仲父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他们听命于我,与我一起去实现“尊王攘夷”的大业。
管仲:“欲用天下之权者,必先布德诸侯。”[9]你的柯邑之举以德报怨,即为布德之举,完全能够得到众多国家的认同和尊敬。我们先王的原则就是有所取得,必有所付出。好比人欲前跃,必先屈退,然后才能舒展一跃得更远。明白了这个道理,必能使天下之权应用裕如。
明白。齐桓公道。
管仲又道:一般人都明白,军队打仗的胜负主要靠指挥者,指挥者自然又看他的权力大小,权力大小又是看他拥有土地的多少。土地多的可以有充足的养料去供给军队,精兵壮士多,打胜仗的概率就高嘛!
齐桓公乐道:能够得到地利的人,权力就归他所有;失去地利的,权力就失去。
管仲摇摇头说:争夺天下,说到底还是争夺天下的人心,有人心才能守得住土地。从这个道理上讲,不用战争,而用道理,一样能够取悦天下人心。人主所向,天下归一。周公吐哺,正是这个道理。用战争得到土地,与用小人计谋得逞都是一个道理,只能一时之快,久之必失人心。失人心,即失天下,只是时间迟早罢了。
齐桓公觉得很有道理,问:依仲父所言,得不到天下大多数人拥护者,就不可以成就王业!能够得到天下半数人拥戴者才可以成就霸业?
是的!管仲说,古圣贤王总是谦卑有礼地对待天下贤士并加以任用,均分利禄来吸引天下民众顺从他的统治。从这一点上看,至尊的天子拥有天下的财富,而不被世人认为是贪欲,因为他需要治理天下所必备的物质。正因为如此,他们拥有再多的物质都不为过!有为天下人谋利的心愿,加上天下的财富,再靠自身的修炼,这才能体现权威的震慑作用,达到聚合天下权力、治理天下而四海诚服的目的。
齐桓公:明白了。权威如何震慑,又如何聚合天下的权力呢?
管仲:用广施恩德的行为,来结交诸侯,使他们心甘情愿附属于你;用严惩奸佞的罪行,来规范天下的行为人心。有了这两点,就可以借天下的威势推广明君的功绩,讨伐逆乱的国家,赏赐功臣,树立圣贤的榜样与威望,彰明天子的德行……
齐桓公:民众在这样的环境下,当然就安宁啦!
正是!管仲点头道,所以啊,先王们夺天下的经验说到底,就是靠功德!这个功德就是道理。道理啊,也就成了实实在在的“物利”关系啦!这就是正道,有这样正道的国家经常没有忧患而名利双收,君主还要被人称为圣贤;国家遇到危难能安然渡过,人们称这个国家的君主叫“明圣”!
哦!难怪常说,先王师法的是神圣,尊崇的是明圣。齐桓公恍然大悟。
管仲提醒他:一句话能保全一个国家,不听或反之就灭亡。这是大圣人的话。
齐桓公看看管仲,心里想:你说得太对了。柯邑会盟就是你仲父一句话,成全了我的权威。以后我还要多听你的……
管仲告诉他:千乘之国如果掌管得好,他也可以让诸侯诚服,拥有天下。万乘之国如果掌管不好,也可能丧失国家。这就看你治国的能耐了。有三种情况,能够展示国家高度危机的征兆。第一是人家都安定,你的国家却动荡不安;第二种情况是,诸侯都能相互合作,唯有你被排斥在外,这样的特立独行者能不被诸侯联军灭掉吗?还有一种就是危险出现,邻国都在积极准备战争,你却还在歌舞升平。
齐桓公点点头:我明白了,治理国家与诸侯间的联系很重要。
是的!管仲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英明的君主为天下匡正时势,已经成为天下诸侯的共识。抑制强国,扶助弱小,抵御暴虐,制止贪欲,保存亡国[10],安定危局,继承绝世,这就是天下拥戴、诸侯亲附、民众得利的好事。今天天下的趋势就是,支持这样做的君主成就王业。智谋超越天下,果断称绝当世,才能震撼四海,也才能辅佐王业。换言之,千乘之国完全可以取代万乘之国而行天下,关键在于谋与义!也可以说,义取天下,并不需要你是诸侯伯还是附庸,更不提你是天子还是诸侯!
仲父说了这么多的道理,就是阐明“无德而欲天下者,后果必败”的道理吧?齐桓公说,又问道,我们用什么标准来看一个国家的盛衰呢?
管仲:观察一个国家的角度是很多的,路过时,路边的庄稼会告诉你这个国家拥有的民众状况;你去会见它的国君,仪式会告诉你,它是真正富有还是空虚;从军队出来的步态更能看出战斗力……没有土地想富有,自然不可能;没有德行想称霸,自然就有危险;国土不大,却建了许多都城,徒增游手好闲的人,必然会让阴谋分子有篡弑之隙……
车乘行至宫门前,大家下了车。
齐桓公拉着管仲的手,说:仲父,我听你的教诲意犹未尽,今天太阳也正暖暖地晒着,我们边散步边继续聊,如何?
管仲:当然可以。
齐桓公吩咐:前面草堂备下温酒,我与仲父在那里用餐。走,请仲父继续刚才的话题。
草堂上,三面暖壁,一面迎着太阳,整个亭中暖暖的,让人想睡觉。酒菜上来,君臣两人对饮。齐桓公说:仲父,我还是希望你把治理国家方面的事说细一点。
管仲放下酒器,侃侃而谈:一个国家应该君贵臣荣,君主威严尊贵,臣子卑贱恭敬,方可政行令止,这个国家的治理就到了最高的境界。你可以设想,天下有两个天子,天下还怎么治理?这好比一个家庭里有两个父亲,那个家还能好吗?动物里面也讲一山不可有两只虎王。尧舜时代的民众,并不是生下来就听命治理的;桀纣时的民众,并不是生来就要****。关键还是君主的管理。霸业起步,第一步就是治理民众,治理好了本国的民众,国家才能稳固。民众****,国家危亡。英明的君主是明白个中相互关系的,他们使用仁惩并举的手段,使臣子敬服,政治宽平,民众能够安居乐业。对军队教化和谐,将士勇猛善战。所以周穆王伐徐国,迫使楚国取消称王都属于正道之举!
齐桓公听得津津有味,竟然握着筷子悬于半空而忘掉放下。
管仲继续道:君主能够使用能人,国内百事自然可以得到治理,亲近仁人则君主没有危殆,任用贤士则诸侯能够诚服。从这个角度去看霸业,霸业的形势是怎样的呢?在实行德义、运用智谋、兴兵作战、利用各种外部条件等各方面,与诸侯各国相比都处于优势、优越地位,这样的君主能不称霸吗?管仲换了一下坐姿,继续说下去:善于“尊王攘夷”的国君,会利用大国的势力,并在逐步利用中渐渐使大国神不知鬼不觉地缩小;利用强国的权威,悄悄削弱它;利用重卿的诸侯国,表面顺从,暗中减弱它的势力。天下强国多,那就联合强国削减有劣迹的弱国,以实现自己的霸业;天下强国少,就联合小国来攻打大国,以实现王业。强国多时,谈论王业是极愚笨的;强国少时,施行霸道是败坏事业的馊主意。神圣的国君,总能观察清晰天下走势,掌握准确的诸侯国动向,权衡得失祸福的门径。这样的国君认为:强国多时,先举事危险,后举事得利;强国少,先举事称王,后举事必亡。好战之国多,后举事则成霸;好战之国少,先举事可以称王!成就王业者的心,方正而不偏执。列位不排斥贤人,选贤不只看年龄地位,而重才干与智慧。先王们争夺天下时,靠的就是方正的态度;建立天下,靠的是整齐的号令;治理天下,靠的是民众一看就懂的政策;发布政令要符合民心,奖勤罚懒一定公平无私,兴举大事必要顺应天时地利……
不知不觉,太阳西斜,管仲谈兴不减,齐桓公更是如饥似渴、全神贯注地倾听……
[1]大司行:官职,相当于外交部长。多数文载“大行”。《管子·小匡》:“升降揖让,进退闲习,辩辞之刚柔,臣不如隰朋,请立为大行。”
[2]大司田:汉朝称司徒,相当于农业部长。
[3]大司马:相当于三军总司令。
[4]大司理:相当于司法部长。
[5]胡安国语,见冯梦龙著《春秋衡库》。
[6]见《管子·权修》。
[7]见《管子·立政》。
[8]见《管子·大匡》,大意为:努力整顿国内的政事,不再加强战备,只自守边疆,发掘人才,不再做错事,息兵停战。
[9]见《管子·内言》。
[10]指拯救被别国侵略欲亡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