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召集主盟国的国君,齐桓公还是想到了管仲在他临出发时的叮嘱:这是你首开“由诸侯国名义主天下会盟之政”[5]。依《周礼》“九命作伯,得专征诸侯”,你没有得到天子的准允,这是心目中没有周天子的做法。但这是正义给你的力量,是天下民众给你的权力!你的一言一行,一定要让大家看到你的大国风范。什么叫大国风范?齐桓公心里当然明白。他立刻下令,禁嫖、禁赌,准允健康的娱乐。这一来,各国主公都感到诧异,大家都知道齐国国君好女色,焉有你齐侯出来就做正人君子的事?但齐桓公说到,齐师就能做到,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训练。齐桓公请大家喝酒,温文尔雅。大家都诧异齐桓公不是齐襄公的弟弟吗?真是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啊!
有齐桓公作出尊王表率,消息传开,各诸侯国不敢小视。宋桓公到后,联军向宋国进发,由于北杏集结所传出齐桓公严肃军纪的话题,进入宋境,几乎没有任何抵挡,所到宋属各邑,无不开城迎接,宣布尊周王、敬宋桓公。齐桓公好不开心,他生下来到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好事,各国主公也从来没这样开心过,大家尊称齐桓公为“伯”。齐桓公不敢领受,连连推辞:此天子授,方为正。
齐伯桓公回返的路上,可谓是意气风发,一路所经葛、戴、曹、阚、宿、郈、鄣等邑均受到国礼相待,犒劳的物品装满一车又一车,有的国家还送美女给齐桓公。齐桓公得意之时,突然发现属于鲁国的属国遂(今山东宁阳西北),大军路过时,毫无动静。他感到奇怪,派人去问遂君。遂君正在后院戏美女,并没把齐师路过的事放在眼里。他认为自己是唐虞之后妫姓,商汤时的封国,周天子敬我而礼遇,你敢怎么样我?
齐桓公闻后大怒,问鲁庄公:你意下如何?
鲁庄公回说:遂乃我属国,我已经派兵并亲随,你应该不再计较。
齐桓公怒道:不成!我们就此较量,你若胜我,听你的,你若输我,把遂交我处置!
鲁庄公以为齐师骄矣,战斗力一定不行,便接了战书。
齐桓公问隰朋:明日与鲁师相会,胜数有几?
隰朋回说:我得问将士,他们这一路吃喝玩乐,快活成神仙了。
齐桓公狠话道:必胜,若败,就地斩尽杀绝,一个也不要回去,丢人现眼!
隰朋得了此令,将齐桓公的话通报三军。曾参加过长勺之战的诸将士气得嗷嗷大叫,个个发誓要洗刷长勺之耻,加上这一路并没丢下训练。待与鲁军相会,齐师不再理会曹刿那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戏。一开战,便风卷残叶般向鲁军扑去。鲁国人讲礼义,何曾见过如此虎狼之师,不到两个时辰,鲁军大败而逃。齐桓公的车乘于鲁军前方,横戟拦住主帅车乘,迫使鲁庄公下车同意由齐侯惩治遂侯。
趁热打铁,齐桓公率师直扑遂邑,不费吹灰之力,攻下遂城。把遂君绑来,齐桓公问他知何罪。遂君昂头回说无罪!申述道:我乃唐虞之后,周朝始王封我王城百里外划二百里周圈,保留我妫姓遂国,世代掌四郊,各掌其遂之民数,而纠其戒令,听其狱讼,察其辞。周天朝有我官职卿士,遂士中士!你敢无礼?你背周天子之名而自作主张召集天下诸侯,你才是该斩之叛逆!
齐桓公哈哈大笑道:此天下乃周天下,小白只是替周天子主持了一回公道。有道是,宋国有难,天子初位,有所暇顾,齐伯为周天子安抚天下苍生,当视如天子之令!谁敢抗令,与宋乱者同罪而治!遂君辩解并提出要面见周天子。
你太不知轻重了。齐桓公闻而大怒,抽出剑,一剑刺入遂君胸脯,遂君当场倒毙。
齐桓公宣布:遂邑成为鲁国与齐国交界之邑!并修书呈周天子,同时报告鲁庄公,让他来与自己办交割手续。
姬胡齐收到齐桓公上报书,看了看,连叹气的表情都没有,扔到一边,去做自己的事了。
鲁庄公气得嗷嗷叫:没想到你身为舅舅,做事这么绝,比楚熊还狠啊!
四
班师回朝的齐桓公第一件事就向管仲报告这次出行,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他戒斋数日,还请祝师选了一个好日子。
见面的场面是热烈而欢快的。齐桓公言语间的欢意,无以言表。管仲却不动声色,表情一如平时的刻板。渐渐地,齐桓公感觉到了那种用热脸贴冷屁股的味儿。他甚为奇怪,以为是礼节不周,重新与管仲施大礼相见:师傅在上,请赐教。
啊呀呀!折煞老夫也。管仲赶紧回礼。
齐桓公:师傅竭力支持我出行替****难,寡人大胜而归,师傅却不乐,这是为何?
管仲:主公平宋患出师大捷,夷吾当然应该祝贺。但夷吾另有心事。是否主公说过一句话:从此平原驰骋,谁敢小视我?
齐桓公:不错,我是说了。我有你管仲辅政,焉不雄视诸侯?
管仲:错也!称霸之业,任重道远,万水千山之阻还是小事,焉能步未迈先夸海口?
齐桓公:有师傅,我有何惧?
管仲摇摇头说:我以为你目前有三难。一是个人好胜而少智,这使你难成英主;只有英主才能做到替天子释难。真正的霸业是属于英主的。
齐桓公:这我可以改。
管仲:民众生活贫病交加。
齐桓公不解地问:师傅的许多好政策不都一一惠民了吗?难道寡人给你设阻了?
那倒没有……管仲解释说,禾非一日成粟,一木一树不成林!民众要养,国家要蓄,非朝夕之能也。
明白。齐桓公又问,师傅说的三呢?
管仲:我想竭尽全力成就您的霸业!可我在朝上说话,没人听;我想对民众的贫病交迫施予主公之泽,有人却说我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想惩治恶人,彰显你主公的善德,但却推不动全国的力量来做……
齐桓公终于听明白了,他想了想,对管仲施大礼道:请师傅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调整好一些事,然后再回复你,好吗?
管仲说:主公想好了。我也可以好好与主公说说古贤如何辅助帝王成大业的故事。只是主公愿意听,我才能讲啊!
齐桓公说:我吃斋、沐浴数日,就是想来听你教诲的啊!
管仲摇摇头,说:主公心头的事很多,静不下来,就是我讲了,你也听不进去多少。还是改天吧!
好吧!齐桓公见管仲这么说,他作为国君也不能强人所难啊!管仲离开后,隰朋来了。齐桓公问他:我待管仲不薄,可他为什么说自己在朝上说话没人听;他想推行他的一些想法,我全力支持,他说他推不动。他推不动是我的责任吗?隰朋说:主公不用怀疑夷吾的忠诚。夷吾说的,我也看到了,确实如此。依我看,还是请主公多找一找原因。齐桓公想不通,见了鲍叔牙,还是提出这个问题。鲍叔牙不满道:如果是我,早就搁下不管了。齐桓公问:为什么啊?你说具体些吧。鲍叔牙说:“商贾在朝,则货财上流;妇言人事,则赏罚不信;男女无别,****无廉耻……”[6]
齐桓公:我给他权力了。
鲍叔牙:他推行贤德之政,没人听,那就是说你没真正给他权力。“国之所以治乱者三,杀戮刑罚,不足用也。国之所以安危者四,城郭险阻,不足守也。国之所以富贫者五,轻税租,薄赋敛,不足恃也。”[7]说完,鲍叔牙给了齐桓公一捆简册,是管仲刚刚写完的。齐桓公展开读起来——
贿赂带进朝廷,赏罚不守信用,男女无羞耻。这样的社会,要使民众安于危难,送子弟去为国捐躯,可能吗?朝廷没有赏罚,贵贱没有区别,服制不能按等级规范,要使民众尊重主公,听命于官吏,那是不可能的。统治国家,首先是统一民心。民之纯,国之兴;臣不为,民不越……
齐桓公越读兴趣越大,高兴地念出声来:君主不能以民众的利益为前提,而是靠巫术求神灵,这样的统治没有不败的。结果是,功业不能成就,声名不能显著。它的危险造就独断专行、自以为是的孤家寡人。这个国家的民众也将贫病交加,这个国家在诸侯间没一点点声望,这个国家的主公一天不如一天地混日子……
处于高度兴奋中的齐桓公,停下来对鲍叔牙看了看,说:你说得对极了!接着,沉思片刻问道,鲍师,要说我再给他权力,给什么权力?他已经是相国,还需要什么权力?我只有国君这个位置了。如果能够让齐国强大,我可以把国君的位置让给他。
鲍叔牙:主公错也。他不是想你的国君之位,他只要作为国相,能够令行禁止。说句老少皆知的话,他夷吾开口说话,有人听,听了有人愿意就去做,即可。
齐桓公:就这么简单吗?我在朝堂上宣布一下。
鲍叔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行则规,事有矩!
齐桓公想了想说:鲍师不会忘掉那些擅权夺位的血腥故事吧!
鲍叔牙一下明白过来了,管仲在朝堂上的言令行使受阻挠,看来还是与齐桓公有关,于是真诚地对齐桓公说: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管仲我知道,他不会做那种事的。
齐桓公轻轻舒口气道:我相信,但你得给我时间。
不是齐桓公给他鲍叔牙时间,而是鲁国让齐桓公真正认识了管仲的智谋与胆识。
五
鲁庄公姬同一生气便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满脑子是齐国舅舅们令他又惧又恨的作为。曹刿虽然为他赢得长勺之战,结果又如何呢?包括杀遂君在内,齐国数次侵犯,夺走鲁国大片土地。用曹刿的话来说,齐强鲁弱,齐国侵占鲁国贪得无厌,再这样下去,鲁国城墙倒下就能压着齐境。
朝堂之上,鲁庄公问大家:从国都到齐境只有五十里,鲁国的存在岌岌可危。怎么办?
曹刿气宇轩昂大叫道:不灭齐威,焉能立于世间。
文臣们胆怯地看着那群武将,武将们挥臂支持曹刿对齐动武。朝堂之上,乱哄哄如小儿逗趣。公子偃实在看不下去了,出来大声道:齐国的实力一直比我们强,你们忘了齐襄公的霸道吗?小白上台,如此迅猛侵占我国,凭我国国力根本不是对手。动武之说,休也!如果动武,国必亡!
鲁庄公急了:公子你说怎么办?
公子偃看看曹刿,问:您有何良策?
曹刿:如果主公愿意听我的,齐威必削。
满堂之上,一片惊叹。谁都知道这个曹刿的长勺之战,削了齐国的锋芒,现在又能有什么好的主见,救鲁国之危?
鲁庄公温和地说:赖你的功德而使鲁国稍稍振作,不料此后,齐桓公把我这个外甥当猴耍。眼下,只能依赖先生出力。请告诉我,若由你去削削齐威,需要多少兵力?
曹刿:一支少而精的卫兵,以一当百,百人足矣!
众臣又是一片惊叹。
鲁庄公看着大家,迟疑不决地问:够了吗?
曹刿:只要依我的谋划而行,必操胜券。
朝堂之上一片欢呼。
鲁国大堂上的风,通过齐人安插在鲁国的细作,很快就吹到齐桓公耳边。遗憾的是,曹刿之谋的内容无法知道,齐桓公有些干着急。心细如丝的管仲分析了细作这则关于鲁国朝堂之议的消息,劝齐桓公慎重考虑,没有充分准备,宁可放弃也不要盲目行动。没想到齐桓公发威道:小子胆敢在大堂上议论与我抗衡!偏偏这时,隰朋带来了鲁国特使。
齐桓公宣鲁国特使在朝堂见。朝堂上,鲁国特使送上国书。
齐桓公让隰朋打开鲁国国书并宣读。在鲁国的国书里,鲁庄公提出,既然遂已经被你灭了,那就顺你的意,我们在柯会盟,办理交割手续。
哈哈哈!齐桓公放怀大笑,对大家说,怎么样?征服四海就得靠武力拳头!
一朝大臣听说鲁国愿意将遂邑永久割让齐国,皆弹冠相庆。只有管仲不语。齐桓公看看,并不把管仲的态度放在眼里。
齐桓公问特使:你们主公还有什么话要你带到的吗?使臣摇摇头。
管仲还是从使臣坦然的外表下,证实了自己的担忧。他捕捉到使臣嘴角那不可见的一丝冷笑,不由得打了个战栗。
隰朋正要开口说话,甯戚却抢先问:贵国愿意割让遂邑,我们当然高兴,只是你们割让的是空城还是有民众的城啊!
特使没想到甯戚会问这话,倒是答不出来了。这个事,以他所知应有密谋,他能说什么呢?
大司理宾胥无出列说:主公,使臣连这都说不清楚,可见鲁国割让遂邑一事纯属乌有国之闻。还请大司马王子城父事先备好兵乘,以防万一。
使臣听到这话,慌了,赶紧说:我们主公说了,我们是小国,会盟不带军队,就连剑也不佩。希望齐国国君拿出大国的风范。
齐桓公想也不想地说:可以!
使臣:随从人员也不允许佩剑。
齐桓公:当然。
东郭牙赶紧出来谏言:主公万不可轻信。
齐桓公不高兴地回道:众卿不必再言。
东郭牙:我身为谏臣,不能不谏。他还想说下去,管仲却向他使眼色,东郭牙明白了什么地退下去。齐桓公看到了这个细节,退朝送走鲁国使臣,招呼几位重臣到暖亭说话。一番讨论,管仲赞同朝上持反对意见的几位大臣,他认为目前鲁庄公没到心甘情愿割出遂邑的地步,一定暗藏阴谋。
大司理宾胥无提出:这次不能排除鲁庄公为父亲报仇的可能性。
隰朋也劝齐桓公考虑深一些。
齐桓公恼道:我就不信他有那胆子!
管仲再三恳请齐桓公收回成命。现在,诸侯各国对齐都不友好,不带剑赴盟,不如退出!
齐桓公看看管仲:有这么严重吗?
是的!管仲说,主公想通过会盟来削弱鲁国,诸侯各国能不把主公当作贪婪之徒看吗?以后发生战争,小国就要强硬,大国就早早作戒备,这对齐国有什么好处!
齐桓公不听。
管仲又劝道:主公一定不能去。依我之见,鲁国出席的人员,不可能不佩剑。别人不说,单就曹刿,那是个省油的灯吗?为人强横狠毒,完全不是一个守约之人!
鲁国礼仪之邦,焉能做那等下流龌龊之事。齐桓公如此回答管仲。
这场讨论以齐桓公的坚持而告终。为了保证齐桓公的安全,也为了见见这个曹刿,管仲将相国之职托付于鲍叔牙,并交代好一切应变之策,自己随齐桓公而行。依管仲的意见,大家还是带着精干卫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