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齐僖公十分讲究身份名气。在那个时代,名士是很有威望的,哪个诸侯国有名士,国力再弱,也没人敢欺负,像楚熊通这样的虎狼之辈也得让三分!这就是一位名士能抵万军的效果。季梁鼎鼎大名,他在哪个国家,那个国家就等于有一支强大的军队!齐僖公深知这个道理,深叹季梁不在齐国。对于召忽,在齐僖公看来,他只是季梁的学生,并无功名实绩,所以就不想安排位置,只是每天让召忽去朝上陪着他“说说话”。
管仲不乐道:谁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啊!陪主公说的“话”,得有了不得的功夫啊。
召忽摆摆手说:这反而好,能够让他直接看到你才学的深浅嘛!再说,再大的名士也是需要人慢慢识的嘛!深山俊鸟有人识,渭水河边垂钓的姜子牙不也需要人识吗?如果没人识,姜子牙还不就是个独钓翁?不急,不急,慢慢来。况且,我毕竟只是季梁的学生,学生不能与老师相提并论嘛!
聊天之时,召忽透露一个信息,齐侯近日与他谈论最多的是各国的兴衰成败。召忽琢磨出年渐衰老的齐侯开始考虑身后事了。对于身后事,齐侯认为,接位的太子要争气,公子们更要能与太子协调一致,齐国才能真正地兴旺发达。齐侯最担忧身后事,所以想趁自己活着,请老师好好调教儿子……
管仲问:齐侯想选好老师调教儿子,是一人一个,还是三人共一位?
召忽点点头:如果没猜错,我已经被他点定了,剩下还得找三个。
鲍叔牙:他几个儿子?
召忽:三个。他亲弟夷仲年中年身亡,把孤儿寡母托付给他。他这个人又很重义气,一直把夷仲年的儿子他的亲侄公孙无知[4]带在身边,视若己出,亲自调教。这还不算,还“选为都校,冒之以衣服,旌之以章旗,所以重其威也”[5]。
管仲连连摇头:如此不妥。
召忽:没事。齐侯已经早早确定太子诸儿接班。现在他愁的是,太子接位后,如何与公子们相处。选择老师的事,齐侯很头疼。
有什么头疼的。鲍叔牙笑道,凭我们,他就是木头,也能给调教成城门看守!
沉思的管仲慢慢说道:看事容易做事难,还是请召忽先生领我们去见齐侯。
你们来之前去过什么地方?召忽说,大凡公侯,最不喜欢你从别人那里转过再来见他。
管仲说:什么地方也没去,只是去看过禹孙。说着,管仲把禹孙的信拿出来给了召忽。
召忽看罢点点头:这就好,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投帖去见他,看他怎么说。
这就是前面召忽与齐僖公在亭台说话,管仲与鲍叔牙投帖求见的事儿。
三
现在,齐僖公不想见他们,怎么办?
召忽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齐僖公与召忽讨论国事时,召忽故意把话题再次引到楚武王身上,并有意识地告诉齐僖公,有人对楚武王研究得很透。齐僖公一听,急切地要召忽把那人喊来,但召忽不想让齐僖公立刻知道管仲身份,便提出条件。
齐僖公对于目前各诸侯国的情况,急切想知道得透彻些,这对于他制定身后事尤为重要。见召忽这么说,便问:什么条件?召忽说:与人家探讨楚王事,最好不要问人家消息的来源,靠你自己去判断真伪。还有,人家不想告诉你身份时,你去刨根问底,说不定,人家就不再说话而离开。这样做,传出去,诸侯会说你主公不宽仁,德修炼得不够!
一位想成就一番事业的公侯,是最忌讳别人说他欠德行的。特别像齐僖公这样有“小诸侯”之“伯”称呼的人。齐僖公答应了召忽的这个条件。
管仲很快就到了齐僖公面前。
召忽介绍管仲时,只说,客人从楚域来。说完,找个借口离开了。屋里只有齐僖公与管仲。
齐僖公劈头就问:那年楚熊通收拾了鄾、邓两国,你是怎么看的?
管仲一怔,私忖道:如此急切,一定有什么事,我不可心急,且缓他一缓,观看他的态度再作计较。便故意以微笑相对,不急开口。
室内的空气渐渐凝固。齐僖公不乐了,起身而去。
管仲没起身去追,依旧坐在那里,直到三个时辰后召忽与齐僖公一起进来。
召忽进来后对管仲问:我们主公欲知楚国事,先生正是知楚事而来,为何不言?
管仲:我听说,齐人做豆腐做得很好。楚人到齐国见到豆腐,不知何物,立刻就狼吞虎咽。结果会如何,谅你们也都知道了。
齐僖公大笑:我知道他吃的是生豆腐还是熟豆腐啊!
管仲:生怎么说?熟又怎么说。
齐僖公:生者吃后腹泻;熟透的烫豆腐则会烫坏肚子,送命!
管仲:就是嘛!这好比你问我,鄾、邓两国那年被楚熊通吃了,我怎么看?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细想下去,你问这事是什么目的,我得知道啊!我需要琢磨出你问的意思,正如楚人见齐国豆腐,需要问问情况再食之,是一样的道理啊。言为心声,未能琢磨出主公用心,胡言乱语,结果你能满意吗?
齐僖公点点头:你说得有些道理。
管仲:主公离去,我却不能与主公一样离去,我得明白主公为什么要离开,问题弄懂了,明白了,我才能离开。
齐僖公:那你弄明白了吗?
管仲:是的。如果我没猜错,主公认为我故意摆架子。这个天下能够在主公面前摆架子的人并不多,而我这个无名之辈,也端架子,主公能不生气吗?当然拂袖而去……
齐僖公诧异地问:你就因为这个而整整坐了三个时辰?
管仲:正是,如果你不告诉我原因,我还得坐下去……
哦……齐僖公想想,感觉管仲说得很有道理,歉意地表示自己太心急了,愿意有更多的时间来恭候先生,聆听先生教诲。
召忽见两个人进入对话了,这才正式离开。
屋里仍然只剩下齐僖公与管仲,话题还是从齐僖公的那个问题开始。
管仲借此机会,好好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博学。管仲认为,楚武王敢于对老丈人的邓国动武,并不是因为鄾人之错。想达到目的,熊通可以找出一千个理由!先前也不是没有对邓国动过武,那只是暗示他们,一旦自己实力达到了能够称霸汉东,熊通是不会考虑老丈人脸面的。
齐僖公沉思起来,他把楚武王灭鄾、邓的事重新在脑子里过了过,越想越觉得管仲说得对。便说:先生之言是矣!
周桓王十七年(前703),巴(又称巴子国,今重庆北)侯见楚国越来越强大,邓国是楚武王的老丈人家,邓曼在楚武王身边很得势,便派使臣韩服到楚国报告巴国欲与邓国交好的想法。楚武王感觉此事甚好,便遣大夫道朔带巴使者韩服等人前往邓国。在接近邓国南部边境,正要越过鄾国进入邓国时,韩服等人受到鄾国当地土人旳袭击。结果是韩服、道朔被杀,财物被抢。出了这样的事,楚武王念及岳父的面子,又想到鄾是邓的属国,遂令大夫熊章到邓国交涉。邓国公室对于女婿来的消息,不敢怠慢,立刻引见到邓侯那里。没想到邓侯回答说:土民并不知道来者是谁,纯属误杀,不能上升到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上!容我处理吧。消息传回,楚武王不高兴,一气之下,令大夫斗廉率楚巴盟军进攻鄾国。邓国出于鄾是自己的附属国,有保护的责任,便派邓军救鄾。双方三战三平,没决出胜负。楚大夫斗廉改变战略,将巴军部署于两翼,自率楚军列横阵为中军,迎战邓鄾联军。开战后,楚军佯败后撤。邓鄾联军求胜心切,全力追击,将其侧背暴露给巴军,巴军随即由两翼向邓鄾联军侧背攻击。此时,楚军由后撤变反击。邓鄾联军腹背受敌,大败。
说到这里,管仲提醒齐僖公:楚国的屈瑕虽然受了挫折,但楚国大夫斗廉是位有智有谋的人。贵国可能还没能与他对等的人。
齐僖公:何以见得?
管仲:庚辰年(周桓王十九年,前701),楚屈瑕将与贰、轸结盟。郧为阻遏楚国势力东进,驻军于蒲骚(郧地,今湖北安陆东南),联合隋、州、绞(今湖北郧县西)、蓼等国,谋略攻楚。楚屈瑕、斗廉趁隋等四国军队未至,出锐师袭击蒲骚,在速杞(今湖北应山西南)这个地方打败郧军,其他各国军队见而不敢动。楚大夫斗廉派人游说贰、轸两国,逼其与楚订盟,使郧、隋等国大败!在这次军事行动中,成功之处主要就是斗廉提出“师克在和,不在众”。只要自己认为能够胜,就可以趁热而动,并不要怕敌之众多。而当时,屈瑕曾提出按惯例先占卜,斗廉反对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
齐僖公点点头,让管仲继续再说下去。不知为什么,突然心头涌上一个怪念头:此人说我国没人可以与楚大夫斗廉比,这分明是看我齐国无人。如果让这样的人来教我的儿子,分明是要教我儿子好战。一个国君好战,对民众来说,并非是福。想到这里,齐僖公起身恭敬退走。管仲再次被冷落,只得去找召忽。召忽也不能明白原因,也不能直接问齐僖公。容齐僖公情绪好时,召忽这才明白,是管仲说了不应该说的话。他怪管仲,你怎么能说齐国没斗廉那样的人才呢?你应该说齐国人才济济才是啊!或者你说一些治国之策也好啊!
管仲不高兴道:齐国人才多了,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召忽苦笑笑:伴君如伴虎,你应该明白啊!
管仲从身上掏出一块帛,上面写了一段文字,递给召忽:请你再约,这次我不再冒失了!
召忽接过那帛,见上面是新书的文字,忍不住读了起来:“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我苟种之,如神用之,举事如神,唯王之门。”(《管子·权修》)边读边赞不绝口。他对管仲说:前面的道理,僖公是明白的。你最好的就是这句,让我来精心地培育人才,如神地使用他们。那么,当他们从事大业时,一定能够运筹帷幄得心应手,这就是我使你称霸天下的必经之门!接着,他又摇头晃脑地吟起来:“我苟种之,如神用之,举事如神,唯王之门。”
管仲提醒他:不能贸然,要见机行事。
召忽笑道:我当然知道啦!
四
召忽天天都在想着如何能将管仲那篇帛文递到齐僖公手上,但一直寻不到适当的机会。这世上的机会,你专心致志等还就很难等到;你不指望了,可能已经失望或者忘掉了,忽然就来了。
数月后的一天,齐僖公忽然问召忽:你向我推荐的那个从楚国来的人,还在这里吗?
召忽心头微微一震,看看齐僖公,心里嘀咕道:看来,他还没忘了管仲!转而思忖,不能直说管仲在,只能说不知道,需要打探才能清楚,免得他又起疑心。
谁知召忽刚开口说了管仲不在,齐僖公扬手打断道:不知道他治国有什么高见。
召忽感觉这可是个好机会,便想从袖中掏出那篇帛文呈上。当齐僖公看着他时,他又停住了,因为齐僖公是问管仲有什么好的治国之策。于是接口道:主公,他研究伊尹很精到。齐僖公两眼一亮:商汤的伊尹?
是的。召忽说,我听说,大凡对伊尹研究精到的人,都有非凡的治国之策。
齐僖公着急地说: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那次就不说楚国的屁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