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当然要去城西南隅水静如练的南坛湖,拜谒孔子绝粮七日而弦歌不止的弦歌台,又称厄台。汉灵帝时,黄巾军攻陈,各郡县守兵望风而逃,唯独陈王刘宠凭借陈城四周环水之地势,带强弩手数千固守此台,四面吊桥高悬,湖水深不可渡,终于扼住了黄巾军,所以又称扼台。曹植把孔子厄于陈蔡与“天地厄于晦月,日月厄于薄蚀,帝舜厄于历山,大禹厄于洪水,成汤厄于夏台,文王厄于里”相提并论。他把弦歌台视为中国最古老的书院,最早的大学,拥有“弟子三千,七十二贤”。那正殿的石柱上镌刻的楹联“堂上弦歌七日不能容大道,庭前俎豆千年犹自仰高山”,为何没有题头,也无落款?于是他想到了答案:孔子面前不弄文墨,以示对这位大成至圣先师的尊崇。故而他没有留下墨迹,只有满怀的钦敬。
着实说,曹植在陈郡度过了一段温馨、惬意的美好时光,这是他在十余年屡屡迁徏的岁月里想也没敢想过的一种奢望。
病疾逐渐有所好转,人也如沐浴春阳,妻子的百般抚慰是为他最好的疗伤。陈槐花说:“三哥,俺娘家人常说,天有三宝日、月、星;地有三宝水、火、风;人有三宝神、气、精。再调养一段时日你的胃病就能痊愈。”
曹植说:“陈郡洞天福地,钟灵毓秀,妹子娘家这地方养人啊!”他与陈地的缘分,竟是始于黄初那洛水之畔的吟唱,他笔下的洛神就是伏羲的女儿宓妃。
让曹植更欣慰的是,来陈半年余,夙夜在公,勤政于民,百姓乐耕于田,社稷秩序井然,使他真正领悟到老子所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寓意,这应该是贤德的君主所持的操守。
此外,他放情于原野大川,游观陈地遗迹,与历史深处走来的远古对话,潜心入定,与伏羲、女娲、神农交谈;怀古幽思,与老庄、孔丘、汲黯聊侃;感叹陈胜吴广惊天抗举,痛惜韩信“功高震主,走狗良弓”……满眼的风物陈迹,让他久囿的心暂且忘却了自己。
七
太和六年(232)秋,辽东太守公孙渊企图反魏,遣密使向东吴孙权称臣以为外应。孙权立其为燕王,并派遣大将周贺率甲士万人携珍宝前往辽东。曹睿得知后,决定远征辽东,讨伐公孙渊。
此劳师远征之举惊动了曹植,遂上奏《谏伐辽东表》,指出远征之弊:“今轻军远攻,师疲力屈,彼有其备,所谓以逸待劳,以饱待饥者也”,就算能攻下辽东,“得其地不足以偿中国之资,虏其民不足以补三军之失”。如果长时间攻不下辽东,加上“天时不测,水湿无常”,届时进退两难。如果吴蜀趁机兴兵作乱,到时就会陷入内忧外患的困境。他以兵法之言告诫当朝: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其意自然十分明了,无利益可获不要行动,无取胜把握不要用兵,不到危急关头不要开战;作为一国之君不可因一时的愤怒而发动战争,作为将帅不可因一时的怨恨而出阵求战。故此明智的国君应该慎重,贤良的将帅应该警惕,这是安定国家保全军队之道啊!
曹植在上疏中规谏侄皇帝:“洪范八政,食为政首。当今之务,在于省徭役,薄赋敛,勤农桑。”三者齐备,再有君王“任贤使能”,招纳像伊尹、管仲那样的贤臣得以施展治国之术,像孙武、吴起那样的将军得以效命疆场,只有如此,“太平之基可立而待,康哉之歌可坐而闻。”“今不恤邦畿之内,而劳神于蛮貊之域,窃为陛下不取也!”
可见曹植对皇侄之政务是深感不满的,而其敢致谏,诚然是他已无犯颜之虑、心无一己之忧而“以天下为己任”使然,为这个家族这个王朝的命运义不容辞的担当:“喁喁万国,岌岌群生,禀命我后,绥之则荣!”这无疑是他对侄皇帝的警劝与期望,也是他对“民贵君轻”治国之道的深切领悟。此外,他在最后一次会京师时,曾引用东汉王符《潜夫论·释难》的话谏致朝廷:“大鹏之动,非一羽之轻也;骐骥之速,非一足之力也。民伤则离散,民穷则国危。治国者,圆不失规,方不失矩,本不失末,为政不失道,万事可成,其功可保!”
与曹植的看法不谋而合的还有一个人,这就是朝中护军(高级军事长官)蒋济。这位历仕曹操、曹丕、曹睿三代辅佐重臣,对曹睿讨伐辽东以为不可,上疏道:但凡不是意欲吞并本朝的敌国,不是反叛本朝的臣子,都不宜随便征伐。如果攻而不克,是逼其为反贼。“虎狼当路,不治狐狸。先除大害,小害自己”。就算攻克其地,他的百姓不足以强国,他的财产不足以富国,若一旦失败,却又徒招公孙渊的怨恨。劝陛下三思而行,万不可盲目用兵。
蒋济对曹睿执政以来外战频仍,内修宫室,百姓抱怨甚多,且粮食连年欠收深为忧虑,直谏道:陛下应该光大基业,还没到高枕无忧之时。现在虽有十二州,但百姓的数量,也只有汉朝时的一个州郡而已。当下吴、蜀未除,士兵戍守边陲,且耕且战,积怨多年。今应停止空耗民力,薄其赋税,休养生息,才是当务政要。想要成为英明的君主,必应体恤下民。勾践鼓励妇女多生胎儿以备国用,燕昭王体恤百姓疾苦才得以复仇,所以能以弱燕让强齐臣服,羸弱的越国最终灭掉强大的吴国。今二敌未灭,他们总来侵略我们,若陛下不能除去吴、蜀之患,日后定会受到后人指责。不过以陛下的雄略,放下其他的事情,专心讨贼,臣以为这必不是什么难事。
蒋济素有“志节慷慨”之直臣,与程昱、郭嘉、荀彧等人称为“世之奇士”。他最后又规劝曹睿:沉浸于房事,对陛下身体有害,那些还没有册封的宫女还是都分给大臣吧。
曹睿降诏回应蒋济:“微护军,吾弗闻斯言也。”是说若不是护军将军直谏,朕听不到这么好的意见啊。遂又下诏嘉勉蒋济:“夫骨鲠之臣,人主之所仗也。济才兼文武,服勤尽节,每军国大事,辄有奏议,忠诚奋发,吾甚壮之。”
曹睿一边封住蒋济的嘴,一边与韬光养晦的太尉司马懿密商,遣殇夷将军田豫循海路,幽州刺史王雄循陆路,一起进攻辽东公孙渊。征至冬月,屡攻不克,诏令罢军,田豫、王雄无功而返。公孙渊有恃无恐,以为时机成熟,反叛曹魏,于是自立为燕王,置百官有司,遣使者持节,援鲜卑单于玺,诱其袭扰魏国北方。
对于远在陈郡的皇叔上奏的这份《谏伐辽东表》,曹睿看后则扔之一旁,既不采纳,也不回诏。这是他对曹植屡屡上表所持的一贯态度。
曹植长等短等不见皇侄儿有丝毫转意,又闻伐辽东败北,于是情急之下再次上奏《请招降江东表》,力劝曹睿暂时放弃讨伐公孙渊,招降东吴。
他开口便义正辞严直谏:“臣闻士之羡永生者,非徒以甘食丽服,宰割万物”,为自己所追求的目的,而是以“补益群生,尊主惠民,使功存以竹帛,名光于后嗣”。再说自己虽“文不昭于俎豆,武不习于干戈”,此自谦之说的言外之意,是告诉皇侄儿,我为你出点主意,做些杂活小事总是可以的吧,而眼下自己“窃位藩王,施禄东夏,消损天日,无益圣朝”。
接着他恳切地劝诫曹睿:“淮南尚有山窜之贼,吴会犹有潜江之虏,使战士未获归于农亩,五兵未得收于武库”,连年用兵,赋役繁重,使百姓生活极为困苦,看来单靠武力征讨是稳定不了国势,完成统一的,当下应在军事策略上作出变化,此变化均是因时制宜之策。
于是他建言献策道:“盖善论者不耻谢,善战者不羞走。夫凌云者,泥蟠者也;后伸者,先屈者也。是以神龙以为德,尺蠖以昭义。”刘邦是个“败无惭色”不羞走而又愈挫愈奋的主儿,曾经战败藏在粪车里逃跑,所以他能转弱为强,最终战胜项羽。相比之下,项羽就有点“输不起”,打了败仗就“无颜见江东父老”,中国人过分注重自己的面子,中国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面子文化”,这样反而搞得中国人很没面子。古今历史表明,只有输得起,才能胜得多,只有善于走才能伺机蓄锐以求胜出。
他建议曹睿学蚯蚓、泥鳅之术,能屈能伸或先屈后伸,忍一时之不快。事之难易,不在大小,务在知时。着眼大局,审时度势,因势而谋,应势而动。主张怀柔外交,派遣明哲之使出使东吴,由皇帝“发恺悌之诏,张日月之信,开以降路。权必奉承圣化,斯不疑也”。
曹植依然如此迫切地欲与皇侄儿建立君臣互信关系,他之所以寝不安席,食不逞味,总希望自试有机会报国辅佐明君,哪怕“身分蜀境,首悬吴阙”也再所不辞。可惜明帝未能为明君,而曹植亦再无机会做治世贤臣。这是他毕生最后一次上表,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发出的呼喊!
仍然是长等短等无音讯。他绝望了,彻底绝望了。一阵剧痛塞满五脏六腑,他浑身剧烈地痉挛、抽动,一股腥热的气流从胸腔翻滚奔涌,从喉咙喷薄而出,他眼前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