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睿阅罢,便复诏曰:“昔先帝时,甘露屡降于仁寿殿前,灵芝生芳林园中。自吾建承露盘已来,甘露复降于芳林园仁寿殿前。”语气颇为自得。好像他眼前的美景,都是建承露盘应验显灵的结果。
曹植听说,铸建承露盘是侍中[67]吴质的主意。自曹丕称帝后,吴质深得重用,恃宠而骄,专横跋扈。太和四年(230)初,吴质晋为侍中,当时陈群录尚书事,吴质以辅弼之臣。为与陈群争宰相,吴质与司马懿勾谋攻陈。吴质在曹睿面前盛称司马懿“忠智圣公,社稷之臣也”,说陈群是“非国相之才,处重任而不亲事”。吴质所言深为曹睿采纳。作为奴才,吴质极力迎合皇帝奢欲,讲汉武帝不惜重金在长安建造三十丈高的铜柱仙人承露盘,以承接上天赐予的甘露,混和着御用仙丹饮之,可以“长寿久视”“诞繁子嗣”,故汉武帝七十一岁才驾崩。吴质还引经据典说道:太古之初,民吮露精,食草木实。楚辞曰: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采秋菊之落英。甘露者,神灵之精,仁瑞之泽,其凝如脂,其甘如饴,一名膏露,一名天酒也。显然,曹睿被忽悠了,当然他很高兴很乐意很需要这种忽悠。可是,天眼不蒙欺,当上侍中不到一百天的吴质突然暴死。从他府中搜出的金银财宝无可计数,同时还牵出一群为皇帝招选的妃子,竟被他所占有。其中有两个美艳绝伦的少女已知身许皇上却未入皇宫,几次偷逃未逞,被吴质用药毒哑了喉咙,任凭他穷奢极欲地发泄享用。曹睿得知后暴跳如雷,令众臣谥封其为“丑侯”。
丑侯已死,为何劣恶不绝且肆行无忌,其渊源何也?曹植固然知晓其原因在哪里,其根源又在哪里。
游览了皇宫御苑,他却高兴不起来。他仿佛听到岁月在逐渐远去的足音,眼前的世界又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唯一让他与这个陌生地方联系在一起的只剩下一点点可怜的血缘。他不能不担心这个愈益奢华的王朝,到底还能站立多久。
他的内心突然变得更加沉重起来。他决定上书,面见皇侄儿单独深谈。
作为皇帝,曹睿可以得到一切他想要得到的东西,皇权在握,他可以随心所欲,但是他无法收买阴曹地府的阎罗,不得不接受接二连三的丧子丧女之痛。
正值曹植及诸侯在京都逗游期间,曹睿爱女曹淑生下来刚三个月即夭亡,曹睿当是悲痛,追封亡女为平原公主,让满朝文武官员披麻戴孝为她哭灵,又为亡女与甄后亡从孙甄黄配冥婚,并为她立庙祭祀。曹睿还要亲自送亡女的灵柩到南陵为她下葬。陈群、杨阜等大臣纷纷上表谏止。
陈群直谏道:“陛下为一个仅有三个月的亡女以成人之礼送葬,加为制服,举朝素衣,朝夕哭临,自古以来未有如此。”
杨阜紧接着谏言:“当年文皇帝(曹丕)、武宣皇后(卞氏)崩,陛下皆不送葬,现在竟然为夭亡的女婴送葬,令人实乃不可思议。法礼可鉴,岂妄而废,为社稷计,劝陛下慎省行之。”
曹睿即作“充耳不闻”状,一概不理。从墓地回来,“哀怀未散”,又作诔文寄托哀思。但又觉得自家“薄才”,诔文写得不好,就像“田家公语”不尽其义,于是下诏皇叔曹植为他捉刀赋彩。曹植当然明白皇侄儿意图,欲借此窥探他这个皇叔的态度。曹植即回复,称赞皇侄儿的诔文“文义相扶,章章殊兴,句句减切,哀动神明,痛贯天地”,并说楚王曹彪等人听他读之,“莫不挥涕”。曹植遂又遵命作《平原懿公主诔》,将三个月大的婴儿之音容笑貌描述得极为生动,也把皇帝对女儿的疼爱和丧女之痛及入葬情景皆用心表现出来。曹睿必是很满意,至少可以拿此文堵那些大臣的嘴。
曹植一门心思想见皇侄儿,想与皇侄儿单独面谈,说一说对时政的看法,也希望皇侄儿能进一步了解他的所思所想,帮皇侄儿做点什么,哪怕替皇侄儿承担所有的痛苦。可是,他两次上书,迟迟不见回音。他甚至三番五次跑到殿前求见,都被虎贲侍卫挡了回来,说皇上不是外出田猎,就是在后宫赏乐。他有一种感觉:曹睿有意躲着他。他感到沮丧。《三国志·曹植传》曰:“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
不曾料想,太和六年(232)二月,曹睿作《改封诸侯以郡为国诏》,以陈郡四县封曹植为陈王。此改封的意思似乎在说,你几次想见朕不就是想要大一点的官爵吗?朕给你,让你由县王晋封为郡王,邑三千五百户,这总可以了吧!那只好还得辛苦你再迁徙一次。
曹植不得不作《改封陈王谢恩章》以谢皇恩:“臣既弊陋,守国无效,自分削黜,以彰众诫。不意天恩滂霈,润泽横流,猥蒙加封。茅土既优,爵赏必重。非臣虚浅所宜奉受,非臣灰身所能报答。”于是,他不得不带着绝望与儿子一起离开京师,也不得不做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迁徙。他感到自己像随风飘荡的飞莲,“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何所依,忽亡而复存”,他感叹命运的坎坷,前途难测而渺茫。
同年五月,皇帝曹睿那个新生儿曹殷夭折。
四
在曹植被改封陈王的同时,曹睿也封曹植的妻子陈氏为陈王妃,这是汉魏以来破天荒头一回。曹植即作《谢妻改封表》,对他来说,妻子封为妃,比封自己为王,更令他感动,即使上表谢恩,仍不足以表达万分感激之情:“洪施遂隆,既荣枝干,猥复正臣妃为陈妃,光曜宣朗,非妾妇蠢愚所当蒙被,诚非翰墨屡辞所能报答。”
最兴奋、最激动的当然是儿子曹志,他恨不得插翅膀飞到东阿,把这个喜讯告诉母亲。因为陈郡是母亲的老家,那是一个古老而神奇的地方。
父子二人在京都无心逗留,便匆忙赶回东阿。
当回望巍巍皇都,投下最后一瞥时,曹植顿感满腹的凄楚,仿佛与其维系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血缘转瞬即断。那里有荣耀和尊显,他原本应该拥有那样的人生风华,可是一切都出错了。他隐隐感到有一种不为他意志所转移的东西,在操纵着他的命运。是皇权?是天命?还是奸佞之患?但他已经尽力了,该说的,该喊的,甚至违心的,他都做了,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甚至他不知还在等什么。京都的繁华喧闹,固然令人慨叹不已,他却感到自己是一个被遗忘被抛弃的人。山珍海味、琼液佳酿足以让人大饱口福,可是他的胃却无法接受挑战。各在封国蜗居蛰伏,一别多年,相逢时他看到异母兄弟曹彪已是满头飞霜,曹衮额上的皱纹也已布网,即使是皇侄儿曹睿,丧女之痛也让他仿佛一夜间双鬓生出几丝白发。时光犹如一面镜子,照出所有的沧桑。
颠簸驱行于苍茫寥落的荒野之上,他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故乡。啊,陈郡,难道是自己最后的归宿吗?
他突然发现路边抛露着一具死人的头骨,即停下来,伏在车前的横木旁,肃然地向那头骨凝视,内心与髑髅对话:“子将结缨首剑殉国君乎?将披坚执锐毙三军乎?将婴兹固疾命殒倾乎?将寿终数极,归幽冥乎?”意思是说,你是为保卫国君而以身殉国,还是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战死沙场?你是因病而亡,抑或是寿终正寝归于黄土?
曹植禁不住走下车来,叩遗骸而感叹,哀白骨之无灵。不由想到庄子在前往楚国的路上遇见髑髅,并与髑髅讨论生死。他很倾慕庄子“死生同状”的旷达与洒脱。于是,他对髑髅说:“予将请之上帝,求诸神灵,使司命辍籍,反子骸形。”意思是说,我将禀告天帝,祈求神灵,请主宰寿命的神在鬼名册上勾销你的姓名,让你重新回到人世间怎么样?髑髅却大张眶目长吁一声说道:“甚矣,何子之难语也!昔太素氏不仁,无故劳我以形,苦我以生,今也幸便而之死,是反吾真也。何子之好劳,而我之好逸乎?子则行矣,予将归于太虚。”意思是说,我活着汲汲皇皇,甚感劳苦,今因死而归真,你怎么喜欢劳碌,而我却喜欢安逸?你何必多事让我再生呢?你走吧,我将归于太虚。
于是髑髅“言卒响绝,神光雾除”,枕于荒土,不再言语。曹植旋即回到车上,让仆夫拂去髑髅上的尘土,用素白布将它包起来覆盖上丹土,葬于路旁的灌木之中。
曹植的这篇《髑髅说》,是一篇非常奇特、充满浪漫色彩的作品。文中所说的“真”,也就是庄子所说的“道”,人的生死与万物一样,都有其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能做到生时安生,死时安死,当生之时不必忧死,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快乐的事了。然而,对于曹植来说,他已有思想准备,做到死时安死,但他终究无法做到生时安生,他无法真正超然,他放不下。
妻子陈槐花对自己被封为王妃,似乎并不感到有太大的兴趣。她对儿子曹志说:“娘不稀罕这妃那妃的,娘只想尽到相夫教子、贤妻良母的本分就是了。只是你爹蒙受太多的屈辱,太多的不如意,可他又放不下曹家这份责任,这份承当,有力用不上是一难,有才不被用又是一难,你爹他就在这两难中煎熬啊!”
曹植常常为此感叹,能读懂他、吃透他内心的唯有眼前这个与他苦度艰危、相濡以沫的糟糠之妻了。直到现在二人仍以兄妹相称。
而陈槐花对迁徙陈郡倒是乐不可支,那是她的出生地,是她的娘家。能与夫君一起回娘家看看,一直是她梦想的夙愿,更何况这次是晋封陈王,让夫君直接迁封到她娘家当王了,而且是郡王。这对她来说,简直是老天爷降赐的大吉大喜!就冲这事,她十分感谢皇侄儿。
可是,家乡是什么样子,她很模糊,只是当年听车夫陈炤说,那是个四面环水的古城,城西北湖畔有伏羲陵庙和女娲观,春秋和先秦时设为陈国,与出了圣人孔子孟子的鲁国毗邻,又与魏武帝曹公老家谯地接壤。由此看来老家那地方风水不错,不然,人祖伏羲不会在那里创演八卦,安身终老。
曹植对即将赴任的陈郡也作了一番考究。陈郡古为宛丘,太昊伏羲氏在此建都,定姓氏、制嫁娶、结网罟、养牲牺、兴庖厨、画八卦,肇始华夏文明。后炎帝神农氏继都于此,易名为陈。春秋时为陈国,秦时以陈在淮水之北,改名淮阳。西汉置淮阳郡,东汉置淮阳国,曹睿遂改郡称国,后复作郡,封曹植为陈王。从《国语》所记史事看,陈地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盖因人祖伏羲教化使然。其风俗“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史巫”;其民风“性悍情直,****放荡,无所畏忌”。《诗经·陈风》载有诗歌十首,可谓首首皆精致矣。写原始歌舞的有《宛丘》,写东湖荷花的有《泽陂》,写月下美人的有《月出》,写男女****的有《东门之池》《东门之枌》《东门之杨》等。
如此古老而神奇的地方,让一家人憧憬向往不已。曹植颇有一番情致地吟咏起《宛丘》诗句:“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他对妻子儿子和仆人讲,这首古老的诗歌是描写对一位跳舞女子的爱怜,但这样的爱怜只是一种无望的相思,这相思中隐含着一种理解和对女子从冬到夏舞蹈的一份同情:
你起舞热情奔放,在宛丘山坡之上。我诚然倾心恋慕,却不敢存有奢望。
你击鼓坎坎传情,在宛丘下欢舞翩然。无论是寒冬炎夏,持鹭羽舞姿美艳。
你击缶坎坎传情,欢舞在宛丘道上,无论是寒冬炎夏,持鹭羽舞姿漂亮。
大家听罢,唏嘘不已,更是心向往之。但有谁能领会曹植吟咏之意?他就好比那个无论寒冬炎夏的女子,得不到对方的真爱,只有一种无望的相思。
接着他又吟咏《东门之杨》:“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惶惶。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不用他解释,大家都明白这是一首等候情人,却久候不至的情诗。本是约好黄昏时分在东门外那枝繁叶茂的白杨树下会面,却一直等到启明星升上天幕,又一直等到月落星稀的拂晓也未见情人到来。足见情之深切,又是何等失望深切。
此时,深解其意的妻子和儿子已是泪眼盈盈。陈槐花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对儿子说:“儿呀,娘有一比,那个在东门外白杨树下苦苦等盼的人就好比是你爹啊!”
诚然,曹植确是以白杨树下候约自况,而从君臣芥蒂上讲,《东门之杨》也是荆国之不祥,他不能无视这个王朝潜在的“忧患”,司马氏家族虽然一时投鼠忌器,但其胃口岂是吞魏,还要吃掉东吴和巴蜀。明代“前七子”领袖李梦阳有感于曹植的未了情结而慨叹:“嗟乎植!其音宛,其情危,其言愤切而有余悲,殆处危疑之际者乎?予于是知魏之不兢矣!”
匆忙收拾行装,拖家带口迁往那片古老、神奇而又陌生的土地。曹植原以为京都之行可以留在皇侄儿身边做点事情,若皇侄儿不允就终老东阿。不承想还是事不如愿,又要迁徙。来不及和鱼山告别,东阿已成为他人生颠沛流离的又一个驿站,留在身后。一股难抑的巨痛填塞于胸腔里,他仰望着流云飞动的长空发出声声啼血的呐喊:苍天啊,我曹子建一生难逃被迁逐的命运吗?
但他知道,在这个人世间,苦难永远不会终结。
那个拄着一根破拐的瘸子,已在郡府门前溜达窥视多日。府衙士卒生疑,遂禀报县侯曹宠,即捉来训问:“你一个瘸子,对郡衙虎视眈眈,是何居心,快快招来!”
那瘸子说:“陈王未到,你这县侯就急于表功,令全城张灯结彩,粉饰貌容;时又杀猪宰羊,大摆盛宴,三日却未见陈王驾到。平日你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肥吃民膏,下令征收人头税,连刚入殡的死人也要征收,已害得全城百姓如入水火,怨声沸腾!”
曹宠怒极:“大胆瘸子,口出狂言,亵渎本官,大刑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