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又在《陈审举表》中陈表自己“生乎乱,长乎军,又数承教于武皇帝,熟知兵法,伏见行师用兵之要”,若能列有职之臣,得一散作怀,死不恨矣!曹植在此表中放言无忌,直接有向最高统治者发难的意味了,且表示愿意卸下侯王的贵冠,解下王侯的赤绶,戴上一顶武弁的帽子,换上一般官吏的青绂,当一个驸马都尉或奉车都尉,甚至做一个侍从或随员,出则跟随皇上的车马,入则侍奉于皇上身边,只要让自己得以施展一点点积淤弥久的夙愿,也就死而无憾了。
此时,曹植已明白,他不敢奢望自己能被荣任率兵驰骋疆场的将军,甚至也不敢相信自己有机会充当一名冲锋陷阵的战士。他现在只想当一个侍卫或一名随员,曾有的“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的志向已弱化为单纯的效力。他甚至对侄皇帝直言:用与不用,知与不知,皆在陛下的一念之转。“用之则如虎,不用则如鼠”。虽然历代统治者都把举贤授能作为理政首要,但真正贤才得其用者又有几人?知而不用者并不在少数,因为庸才、蠢才、奴才最好使最听话最不担心会有“功高震主”之嫌。所以曹植说“既时有举贤之名,而无得贤之实,必各援其类而进矣!”有什么样的君主就需要什么样的大臣,昏君用奸臣,明君用贤臣,“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可惜平庸君主常有,盖世之君终归少见。这也是历朝历代怀才不遇者失志抱恨的原因。
曹植如此放言无忌,居然未遭杀身之祸,这不能不说曹睿似乎比其父曹丕温厚得多,所以实施的“怀柔”之策也似乎比曹丕高明一些。
曹睿不会不明白这位皇叔在说什么,在要什么,但对曹植的回应是:精神可嘉。史书记载,曹植上书《陈审举表》后,“帝辄优文答报”。曹睿对这位皇叔下诏说,他对侯王的上表看了多遍,因“朕暗于从政”,以致吴蜀未灭,百姓不得其所。虽然他兢兢业业,还是无大效果。又说侯王有心辅佐帝室,本是朕所依赖,何必过于谦卑。他最后表示“诸所开喻,朕敬听之,高谋良策,思闻其次”,也就是说愿意进一步倾听皇叔的教诲,领教皇叔的高见。
曹植不得不作困兽之斗。他说他之所以首发其倡,“窃不愿于圣代有不蒙施之物;有不蒙施之物,必有惨毒之怀”,他提醒曹睿不要因疏公族之义而用人失当,让人产生怨毒之心。抑制亲族,不仅让曹魏政权得不到诸侯的庇佑,也给异姓野心家以可乘之机。“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魏氏宗族始终与魏王朝有着祸福与共的利害关系,而宗族外部者则容易与王朝离心离德。正因为此,有人认为曹植之忠偏于狭隘,这里当然有其出身的局限,但从当时的情形来看,疏离亲族,重用异姓,确实为曹魏王朝统治埋下了祸根。一些大臣也在向曹睿提出警告,比如杨阜向曹睿上疏“密表”,点名道姓直指司马懿、吴质等人深埋“惨毒之怀”。大臣高堂隆也提醒曹睿:“臣观黄初之际,天兆其戒,异类之鸟,育长燕巢,口爪胸赤,此魏室之大异也!宜防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建议让曹魏诸王典兵,保卫王朝帝室。
七
“圈牢之养物”的禁锢,使曹植想跑到圈外撒欢跳跃几下的菲薄之念,也将化为泡影。
他心底几近绝望的嘶喊,隔着千百年时光,已变得十分微弱。令人扼腕顿首的处境,却通过文字的传递,展现在我们面前:“块然独处,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高高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想当年高朋满座,饮酒赋诗,吟诗作赋的情形,更衬托出其当下的孤灯烛影。人乃群居动物,与外界交往是人开掘智能的天窗。牢笼圈养不仅限制人身的自由,也抑制乃至扼杀思想的自由,使人的眼界、心胸、思维的幅度与气场可怕地萎缩。生存的空间也决定人的思维空间。肉体的消亡并不可怕,身心的囚禁才是真正的恶梦。对于那些具有强烈自由意志的人来说,精神被禁锢的痛苦远甚于肉体被消灭。
曹植力求被用,只图杀敌立功,而不惜以身殉国。吴蜀未灭,一直是他最大的心忧,也是他希冀施展抱负的一个机会,“臣每念之,未尝不辍食而挥餐,临觞而扼腕矣”。他不断地诉说,不断地祈愿,可是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表白。他就像在拼命抓最后一根稻草,时而竭力嘶喊,时而絮絮叨叨,只差没有将自己的心剖开,让侄皇帝看个明白。他力图以“血浓于水”的亲情说服曹睿,所举史例也重在同姓相辅,即使有兄弟阋于墙的情况,也是赞诺重仁义而忠心为国的一方。他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若天下太平,异姓之臣能安于其位;若国家有难,他们便作鸟兽散或通外谋叛。汉末董卓之乱,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证。“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臣窃惑焉”!
曹植当然知道,当宗法制在封建的土壤里生长之日起,亲族王室命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荣时鸡犬升天,损时满门抄斩。只是在巨大的皇权诱惑下,家族内部的争斗成为最血腥的屠场,在历史上不断上演。血缘的亲疏远近已无足轻重,手足之情亦变得十分可怜,都得听命于权力的支配。假之以权,则如狼似虎,什么兄弟姐妹,什么亲同手足,就连八辈祖宗都不认了。汉代之初,以汉室宗亲诸王为藩屏,以辅社稷,谁知出现“七国之乱”。汉灵帝生前欲钳制藩王,而亲异姓,以至导致外戚与宦官争权引发董卓兵变,群雄并起,使得东汉王朝只剩下一个空壳,名存实亡了。藩王与异姓,轮番坐庄,难以两全,这是困扰历代统治者的难题。所以曹植说:“夫能使天下倾耳注目者,当权者是矣。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曹植以此提示曹睿,希望他引起警惕。可是,每个有望坐江山的人,都希望自己是唯一的当权者,其他人都是致命的威胁,必须时时提防,乃至一一剪除。何况,曹植有“前科”,在曹丕父子眼中,才智谋略都高人一筹的曹植,自始自终都是权力和王位的强有力的竞争者,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授之以权呢?
曹植以为,最后可用亲情打动侄皇帝。但他怎能想到,皇侄儿与其父一样,宁可让异姓手掌重权,也不愿给他这个皇叔哪怕一个小小的机会。因为亲族者升官比异姓要容易得多。异姓要获得高官权位必须不懈努力,靠军功,靠政绩,靠一步步擢拔;而同姓只要跨越一步,顷刻之间,即可到达。即使他本人没有野心,但不等于他就没有机会。他的存在就是隐患,就是威胁。太和之初谣传明帝薨,不就有众多僚臣要抬出曹植来即位吗?正因如此,纵使你皇叔披肝沥胆,丹心可昭日月,你想以此了却一番心愿,看来不可能得到满足了,你也休怪皇侄儿为什么不给你情面。
此时的曹植,已无所谓功名利禄可言,更无丝毫杂念可虑,他眼下只剩下一张嘴可说、一支笔可写了,故此他不可不说,不可不写。于是他对当朝“大发士息,及取诸国士”——即朝廷经常调遣、征用兵士、各诸侯国仅剩“遗孤稚弱”问题,上书《谏取诸国士息表》,对曹魏诸侯虽有封国封户,却无领民、征赋、稳固社稷之实进行大曝光:“臣初受封策书曰:‘植受兹青社,封于东土,以屏翰皇家,为魏藩辅。’而所得兵百五十人,皆年在耳顺,或不逾矩。虎贲官骑及亲事凡二百余人。正复不老皆使年壮,备有不虞,检校乘城,顾不足以自救,况皆复耄耋罢曳乎?而名为魏东藩,使屏翰王室,臣窃自羞矣!……”
由此可见,曹植虽有藩王之名,实际上初封时仅有士兵一百五十人,且都是老弱病残,至明帝时剩下行将就木者五六十人。在他就之诸国,原有士兵不过五百人,但前后三次征调已尽,王国内真正可用者只有七八岁以上十六以下的小儿,总共也就三十余人。即便如此,帝仍要下令征调。再看看他所拥有的这五六十位耄耋家兵吧:卧在床笫、非糜不食、眼不能视、奄奄喘息者,有三十七人;手脚麻痹、长疣疮的、眼瞎的、耳聋的,有二十三人。只有那些小儿还可派上点用场,“大者可备宿卫,虽不足以御寇,粗可以警小盗。小者未堪大使,为可使耘锄秽草,驱护鸟雀。休侯人则一事废,一日猎则众业散,不亲自经营则功不摄;常自躬亲,不委下人……”用仅有百余残卒老兵,以卫其国,这样的王国“军队”与其说用来镇服地方、屏翰皇室,还不如说是附会典制、装饰门面。更重要的目的在于监禁诸王侯。正因为如此,连这样的兵士,还要经常调遣、征用,其中的丁壮早已征发殆尽。由此可以看出曹植当时潦倒窘迫之状。
又一个最沉重的打击向曹植袭来!生他养他疼他爱他的母亲太皇太后卞氏去世。时为太和四年(230)六月,太皇太后享年七十一岁。
曹植惊闻噩耗,悲痛欲绝,泣血伏地长叩。他不顾一切地去马厩牵马套车,赶赴洛阳为母亲守灵送葬,却被监国使者派兵拦截,说没有得到皇上御诏,不得迈出藩国半步,否则必按违禁者罚罪。曹植气极,怒火万丈地抓起一根木棍,向围堵过来的兵士连劈带扫拼了一通,但他体力不支,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嘴角浸出殷红的血迹……待他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妻子和儿子守在他身旁。
他的老胃病犯了,加上气火攻心,悲痛交集,他病倒了。他在病中挥泪撰写《上卞太后诔表》及《卞太后诔》,一并交使差急送皇上。
他在诔表文中以悲痛悲怨悲愤之情,斥责皇侄儿借“三代不同礼”之由拒绝他前去京都为母亲吊孝守灵:“何图一旦早弃明朝,背绝臣庶,悲痛靡告。臣闻铭以述德,诔尚及哀。是以冒越凉暗之礼,作诔一篇,知不足赞扬明贵,以展臣《蓼莪》之思。忧荒情散,不足观采……窃闻之前志,卑不诔尊,少不诔长,岂所谓三代不同礼,随时而作者乎?”
他特意在诔表文中点出《诗经·小雅》“蓼莪”之典,想必皇侄儿不会不理解此意,那是他在曹睿牙牙学语之时教他背诵的第一首诗:“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莪抱根丛生,谓之抱娘蒿。
那蓬勃生长的植物是莪蒿吗?原来不是莪蒿,是没用的牡蒿;我可怜的父母啊,为了养育我竟积劳成疾!
盛水的瓶子倒空了,那是水缸的耻辱,失去父母的人与其在世上偷生,不如早早死去的好。
没有父亲,我可以依仗谁?没有母亲,我可以依靠谁?出门在外,心怀悲伤,踏入家门,像没有回家一样,家徒四壁,空空荡荡。
父亲母亲生我养我,抚爱我疼爱我,使我成长培育我,照顾我庇护我,出入都悉心看顾我,我想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父母的恩德啊,像苍天一样无穷无尽!
南山高峻,狂风疾厉,别人都有孝敬父母的机会,为何只有我遭此患祸?
南山高峻,狂风疾厉,别人都有赡养父母的机会,唯独我不能为父母养老送终?!……
接下来,曹植对这位一生慈爱他呵护他的伟大母亲述以无限的追思和景仰,“资坤元之性,体载物之仁”,“惠加四海,草木荷恩”,“百姓欷歔,婴儿号慕”。而作为不能在母亲临终前去见她老人家一面的儿子,只能远在东土一隅“痛莫酷斯,号咷弗及,挥泪雨集”。他也只能想象母亲走后“空宫寥落,栋宇无烟”之冷清;想象母亲的灵柩运回邺都,与父亲合葬的情景。他一遍遍地重温与母亲在一起的往昔,母亲的容颜、言语、举止、爱抚,时时萦绕在他的脑际,记忆中一生节俭的母亲时而走出宫外挖野菜,为他和兄弟姐妹换换口味,那味道竟是这么香,又是这么苦。
这就是人生。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终,最后谁都要离开这个世界。只是他竟然无法去看母亲最后一眼,竟然不能送母亲最后一程,这可是今生今世生养他的母亲,也是最庇护他最疼爱他最牵挂他的母亲啊!
他爬上鱼山山顶,向着西北邺城方向跪下来,为母亲的亡灵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