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夏艳阳,万木葱翠。朝令官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令诸侯进京“会节气”。时黄初四年(223)五月。
曹植应诏,顿感诚惶诚恐。他对皇兄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十分感激。因为这不只是一次朝觐,而是一种待遇,一种荣誉,这种待遇和荣誉对他来说有着他与皇兄冰释前嫌的棠棣之意。
带什么去见皇兄呢?前两次是获罪赴京,这一次是以堂堂侯王的身份朝觐,但他依然感到不安:皇兄的“御术”他一次又一次地领教了,而谁又能猜得透皇兄的心计里潜藏着多少玄机呢?他思来想去,除了向皇兄表达感恩之情以外,还是痛思反省自己的罪过,“矫志”自己“抱利器而无所施”的感怀,愿以微薄之身为国效命。于是他揣着经过再三斟酌修改的那首《责躬》诗和另一首《应诏》诗上路了。
应诏进京会节气的还有曹彰、曹彪等兄弟。他们自延康元年(220)被迁徏封地后,都是首次来京师,也是兄弟分别三年后首次会面。曹植和本家兄弟感到欣慰的是,自献帝退位之后,首次听皇兄启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样的字眼。蔡文姬在修撰其父蔡邕《独断》中记述:秦承周朝末,自以德兼三皇,功包五帝,故并以皇帝为号。汉高祖受命,功德宜之,因而不改也。汉天子正号曰皇帝,自称曰朕,臣民称之曰陛下。其言曰制诏,史官记事曰上。印曰玺。所进曰御。车马衣服器械百物曰乘舆。其命令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书。其玉玺上铭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人不得窃夺,非敢自专也。
曹丕在皇宫承明庐接见了他们。曹植将所作二诗献上,曹丕很愉悦。史称“帝嘉其辞义,伏诏答勉之”。曹丕很喜欢看到三弟这种卑躬屈膝、俯首低眉的样子,当年英姿勃发、意气飞扬的神情不见了,俨然是一只被驯服的家兔。从曹植身上,他看到征服的力量。他很满足。
但是,这个二弟曹彰,让曹丕极为不爽:他还是那般桀骜不驯的样子,见到皇兄不冷不热,似乎懒得多瞧皇兄一眼,拜见时只是随着大家的躬身叩拜拱拱手,好像腰不会打弯,腿挺得竖直。好么,不信治不了你。
曹彰虽天性崇武,但他还是很努力从父王和三弟身上领会些习文的乐趣。据说他除了诵《尚书》《诗经》《论语》等书典外,当年还饶有兴趣地学八卦,演化阴阳吉凶之术。殊不知他拜的术师正是槐花的父亲陈相师,但他不像曹丕那样迷信天命。当年曹操谋伐吴蜀,曾趣问曹彰有何便利行师之决,曹彰以卦驳推演,寻天时地利之机,说父王进军汉中即可东镇吴楚又能西扼巴蜀。曹操大悦:吾黄须儿能谋也!曹操当魏王后,乐浪献虎,关在槛中,强悍之人都不敢近前,曹彰却曳着虎尾绕在自己手臂上,老虎竟乖顺地不敢出声,众人莫不叹服其神勇。
曹彰自恃为先王见任有功,理应得到重用,没想到不仅得不到皇兄的任用,而且还解除了他的兵权。在曹丕看来,他的存在就是威胁,他比曹植还危险。曹植虽有才策,但身边没有人为他鼓噪,他是成不了气候的。曹彰则不同,他的神勇足可以为谋者推波助澜。他当下所在的任城[58]离曹植的-城不远,虽然限制各诸侯禁止来往,甚至出游田猎不得超过三十里,但稍有风吹草动,他与曹植串通起来,由此带来的威胁可就大了!
让曹丕更忌恨的是,曹彰说父王临终前召他是要立曹植,他居然还喝问贾逵玉玺在哪里。这不明明是他要和曹植联手夺王位吗?当时也许只差曹植一念之转。呵呵,像曹植这种人,吓唬吓唬或许有用,但曹彰性烈,他不吃这一套,若逼急了,他在封地揭竿而起,也未必不可能。捕捉猛兽,你不能戏弄;与猛兽斗,须寻找时机,击其不备。
觐拜罢皇兄,弟兄几个便兴冲冲地去后宫拜见几年未见的母后。卞太后时已六十四岁,见儿子们纷纷扑地而跪,一声声娘唤得她老泪纵横,赶忙将儿子一一扶起。唯有曹彰跪着不起,令大家唏嘘。
曹彰说:“娘,须儿自去封国一直未见过娘,就让儿子多磕几个头向娘问安谢罪吧。”说着哭着连连磕头。
卞太后扶起他,摸着他的黄须,笑问:“任城当地水土可好?生活习惯吗?出产什么东西?”
曹彰说:“那里盛产灵芝枣,我特地给娘带来一些,让娘尝尝。”
卞太后说:“傻孩子,京都也产枣,又大又甜,哪里需要儿子你从大老远带枣给娘吃。”
曹彰说:“兖州和京都水土不一样,枣的味道也不同。”
卞太后说:“也是,都是须儿一片孝心。”接着又问曹植:“怎么这么瘦,不养胖一些?”
曹植说:“儿臣脾胃不好,吃东西不上膘。”
卞太后说:“赶明儿叫御医给你看看。”
曹植说:“不要紧,可能是季节的缘故,加上长途颠簸劳顿,休息几日就会好的。”
卞太后被儿子们用手臂挽成一副“轿子”抬着,在屋里转了几圈。老人家乐不可支,张开两袖将儿子们的脑袋逐个揽在怀里,尽享天伦……
为了迎接会节气典礼,洛阳城盛装彩绘,歌舞升平,牡丹盛开。交趾国南越贡献一匹高大白象圈在御苑里,众人只在远处观赏不敢靠近,曹彰竟大胆地走到白象跟前,用手抚摸几下白象的鼻子,白象便温顺地伏地不动,观者拍手称奇。这时,有人跑来对曹彰说:陛下命工匠铸有一口大钟,要摆在崇文殿前,召来十多个大力士竟搬不动。曹彰当即赶了过去,一把抓住大钟上方的耳洞,扑肩便将大钟扛起,放到殿前的吊钟架下,众人惊叹不已。
这天,曹植本来与曹彰约好一起去看望母亲,却被几个崇拜他的文士请去切磋文稿,盛情难却,他不得不去。曹彰只好先去看望母亲。
让曹彰没有想到的是,曹丕已先于他来到,正跟母后交谈什么。进京月余,兄弟们自那天朝觐皇上之后,难得再见皇兄一面,今在母后这里突然见到皇兄,曹彰确有几分高兴。
曹丕喜形悦色道:“今朕抽出余暇,与二弟三弟一起相陪母亲,共享天伦,听说二弟在任城学得一手好棋,朕愿意与二弟当面切磋对弈,不知二弟可否有兴致?”
曹彰说:“皇兄抬举,弟愿与大哥对阵杀将几个回合。”
曹丕煞有介事地问:“子建呢,他为何未到?”
曹彰说:“尚书院几个文吏特邀他切磋诗赋辞采,他去去就来。”
曹丕说:“子建文采无人能比,以后有机会可让他回京重振建安文风。”
曹彰连连称赞,击掌叫好。卞太后见兄弟们如此情亲交好,很是惬意。
坐定下来,曹丕让侍从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大盘枣送来,对曹彰说:“让二弟尝尝京师的枣与兖州的枣味道有何不同。”
曹彰品尝之前端枣先让母亲,以敬孝道:“娘您先吃,儿后再吃。”
卞太后说:“娘牙齿磨不动,须儿你多吃点。”
曹丕以训诫的口吻对曹彰说:“不要再娘呀娘的叫,要称母后,皇太后。”
曹彰说:“叫母后皇太后不习惯,还是叫娘亲。”
卞太后说:“须儿说得对,还是叫娘亲。噢,你们兄弟俩边吃枣边下棋,娘到院里走走。”说着便由婢女扶起到庭院赏花去了。
兄弟二人一边吃枣,一边在棋盘上对阵博弈起来。盘中的枣颗颗饱满,粒粒红艳,像血色玛瑙晶莹剔透。不同的是有的枣带蒂,有的枣没蒂。
曹彰先品尝一颗,连声称道:“好吃好吃,还是贡枣好吃。”
曹丕说:“那你就多吃些。”说罢便拣起一颗带蒂的枣,慢慢咀嚼。
曹彰性急,棋艺也不如曹丕,见皇兄气定神闲,沉着紧逼,而自己左冲右突,形势十分不利,一边紧盯着棋盘,一边抓盘中的枣一颗接一颗吞进嘴里。
半个时辰过后,曹彰感到口渴,感到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憋闷得脸色青紫眼冒金星,似有东西卡在喉咙里,连连干咳几声却吐不出。很快,就觉得有一股浓浓的腥味从口腔和鼻孔里涌上来。紧接着只见他的手在抖动,身子也禁不住地痉挛抽搐起来,终于支撑不住,大喊一声:“娘,我肚子疼!”便身子一歪,倒在棋盘桌下。
卞太后闻声赶来,伏身呼唤儿子:“须儿,须儿,你这是怎么啦?”
曹彰嘴里咳血,挣扎着说:“娘,儿子贪吃,还是贡枣好啊……”
此时曹丕已唤来御医,忙蹲下给曹彰把脉医诊。曹丕在一旁踱来踱去,很是焦虑不安的样子。御医诊断:人已无脉动,似吞枣堵塞气道窒息而亡。
卞太后大恸:“天哪,怎么会是这样?!”一声哽咽哭喊便昏将过去。
关于曹彰的死,《魏志》仅载:“任城王疾薨于邸,谥曰威,年三十五岁。”又《世说新语》载:“帝邀任城王下棋,并啖枣中毒暴毙。”记述如此简略,给后世留下诸多未解之谜。
曹彰暴卒,宫内哗然。曹丕御旨发讣告,京师禁止娱乐三日,宫门前下半旗致哀。
曹植含悲挥泪作《任城王诔并序》。诔文中,曹植仅以寥寥数语,追思曹彰的义德与功绩,二哥子文突然离去,令亲人为之饮泪,百官为之咨嗟。曹植并没有表露自己的感受,只在序文中泛泛表达兄弟的思念之情。从其闪烁其词、欲言又止中,可知他必有难言之痛。
转眼之间,一员虎虎生威的猛将突然殒命,不能不令人惊疑!他甚至认为御医的诊断是一种违词,是事先密谋好了的伪证。罪该万死的是指使在那枣中施毒者!他万分痛惜骁勇善战的二哥没有死在沙场上,却死在曹家的宫廷里。
骨肉相残?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曹植又一次预感到危险正向自己逼来。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不敢往下想了。
来京都会节气,庆典还未举行,就先有自家兄弟走上了祭坛。他心里声声啼血:悲哀啊,这是曹家的悲哀!
二
会节气典礼照样举行。满朝文武百官汇聚祈年坛,齐咏节气歌,为大魏社稷祈福;颂赞皇恩浩荡,五谷丰登,江山安固。
卞太后因丧子之痛没有莅临庆典,使得会节气的气氛冷淡了许多。她悲切地说:眼见儿子的命都没了,还会什么节气呀!而曹家兄弟虽然一一被请到主台,但个个神情木然,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曹丕不悦:这是会节气庆典,不是参加吊唁!但他面上像没事一般。
当晚,曹丕在御苑举办欢宴,御膳房准备了丰盛的佳肴果点,还有艺伎们绝好的演出,他要让文武百官在歌舞升平中感受到皇上的恢宏圣德。同时,他也让麾下的文学侍臣携曹植参与,重现当年邺下文人的诗赋风骚,登台献诗,为欢宴点缀一番清逸雅韵。
当众臣欢呼皇上皇后驾到,欢快的乐曲响起时,曹丕看到身边的几个席位竟然空着,曹植、曹彪还有曹熊等人迟迟未到。他依然显得很平静,可心里却是怒火中烧,他对礼司说:欢宴开始吧。皇后郭氏说:想来的人不请自到,不想来的人请也请不到,不必再去请了。
这时,有探使前来向曹丕禀报:曹植等侯王对大摆庆宴颇为不满,那-城王说:奢靡之始,危亡之渐;又诗云:京城竞豪华,倚红偎翠奢,阡陌长蒿莱,只缘御庭花。于是几个兄弟串通一气,拒不参加晚宴。
曹丕一脸愠怒,命侍官将此事通报司马懿、吴质等重臣。他们即刻定性为谋反,认定曹植为主谋。即派遣御林侍卫营缉捕曹植、曹彪、曹熊等人。
最先听到文帝兴兵问罪消息的是曹熊。生性懦弱、胆小怕事且体弱多病的曹熊,万分惊惧。二哥曹彰暴死给他留下恐怖的阴影,听说自己参与了三哥曹植的密谋叛乱,明明知道这是诬陷,却又怕被抓去惨遭折磨,不如自我了断来个干净,于是悬梁自缢。对于他的死因,《魏志》是这样记载:“太祖薨,熊未奔丧,文帝问罪。熊惧罪,自缢而亡。”或许这是史撰者出于某种忌讳或顾虑的无奈之举,故将时间和空间进行了转移。但曹熊“惧罪”“自缢”的事实是无法也不容篡改的。
历史,是胜利者的教科书。
曹彰的死让曹植有一种痛彻骨髓的负罪感。就是在京师,父王临终急召二哥必有重大事要叮嘱于他,他见到三弟为何急切地说:父王见我,欲立你啊!他又为何逼问贾逵:父王的印玺在哪里?曹植想,当时只要自己点点头,甚至不必说一句话,自己的命运、二哥的命运绝不是今天这种遭遇!所以异母兄弟曹彪说:二哥的死虽是他人所害,但也与你三哥有关啊!三哥你万不该像出家人那样慈悲为念,像道士这般乃空无为,正是儒学理道框梏了你呀。你的谦让、你的仁厚换来的是什么?是有人将你和兄弟往死里整,叫你一次又一次无中生有获罪。
此时曹植、曹彪相约,在一家小酒馆喝酒叙旧,曹彪一番话倒是烈酒浇出的肺腑之言。但曹彪的命运也不比曹彰、曹植、曹熊的命运好到哪儿去,若干年后因犯有与王凌通谋废帝之罪被司马懿诛杀。
曹植只管一杯接一杯喝酒,听曹彪言之铮铮地倾诉,末了,他对曹彪说:“朱虎(曹彪字)弟啊,一切都不复重来,但兄相信,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果终有报,恶孽必有惩!喝酒喝酒。”
曹彪一脸悲壮,只是抿抿酒杯,而后说道:“三哥呀,你信因果乎?依弟看来,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命由己定,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会者近尔,迷者远乎,言语道断,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曹植听得出来,朱虎弟有点责怨自己并为之痛惜,于是说道:“参禅何须山水地,灭却心头火亦凉……三哥我悔莫当初,痛思愧对弟兄啊!看如今这周遭为何多苦悲,只因不识自我……”说着说着竟也扼腕顿首,泣不成声。
曹彪马上劝慰道:“三哥也不必太自责,只因皇兄诡谲多端,精于施术,无所顾及兄弟情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