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一听,哭得更痛:“纵是叔叔做错,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叔叔啊!你毕竟是他的侄女婿,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在狱中吃罪受刑吧?”
崔氏很委屈,也免不了对做公公的曹操发些怨言:若不是父王发“密函”,叔叔何至于获罪?
曹植气归气,末了还是挽起崔氏,备车马去狱中探望叔叔。
崔琰倒也真是一身傲骨,受尽严刑之苦,闭口不改初衷。见了曹植毅然肃颜而对,说道:“是魏王叫你来看我吗?我纵是枉然一死,也不会认罪的。”
曹植说:“不管叔叔患何罪,子建作为您的侄女婿理当前来探望,别无他意。”
崔氏悲伤地说:“叔啊,你可知子建他为此蒙受莫大冤屈?他本无争嗣之心,一切听父王命从,而因你露板直谏,众人误以为他在与哥哥争嗣。他若有此想法,还不先与您打声招呼,即使他不好出面,也会有侄女我去见叔叔。”
崔琰说:“我毕生遵奉礼法,立子以长,乃春秋之义,破之必引祸患,古今此训屡见不鲜。即便你来见叔,也是枉然,叔不会改口。”
曹植让崔氏把送来的衣服和食物送给叔叔,而后对狱吏交代,从今往后不许再给崔大人用刑,要好生伺候。
铁窗里的崔老夫子望着曹植匆匆而去的背影,身子瑟瑟地颤抖着歪斜下去:“我真是瞎了眼哪!罪该当死……”
曹植把崔氏送回家后,直接去了魏王府,他恳求父亲赦免崔琰。他知道,父亲是敬重这位名士的,天性坚刚,铁石心肠,凛然于朝,声节显昂,重臣都为他的一身正气所慑服。
曹操见儿子是特意前来为崔琰求情,心里不由暗叹:幸甚,幸甚,吾儿不因受屈而记仇,以德报怨,非常人所能及也!他答应儿子,过几天就放这老臣出去。
曹植很是高兴。看来父王心情不错,还是肯给儿子面子的。
曹操突然问:“既然事已公开,你可知道阿翁为何这么做?”
曹植答:“父王意图深远,子建一时莫测,一切听父命便是。”
曹操狡黠一笑:为父的意图,别说你看不透,就连你母亲,甚至那些宦臣也只是看个表面。崔琰倒是看明白了几分,所以他就要获罪下狱。他“以死守之”的是什么,是“立子以长”吗?不,是汉室,这天下只能姓刘,不能姓曹。他是汉室的忠于者,所以要以死相守。他在给杨训的信中说“时有变机”,暗指阿翁当魏王之后就要以魏代汉。嘿嘿,告诉你吧子建,你们想猜透为父的真实意图还差点火候。“密访群司”只是一个借口,以此来察验他们是拥汉还是拥魏,这才是阿翁的真实意图。
曹操对儿子说,很快他又要亲自挂帅,出征东吴,留守邺城的重任再次交给曹植。
半月之后,准确地说就在曹操出征东吴的前一天,当曹植听到崔琰被赐死的消息,犹如五雷轰顶,被炸蒙了:天哪,这是为什么?父王,你不是答应要放琰叔出去吗?又为什么将他处死?这让我怎么向崔氏交代?又让我怎么去面对崔家族人?
丁仪向曹植列举了处死崔琰的罪状,说崔琰虽身为徒隶,在服刑期间,仍然“辞色不逊”,魏王正要放他出去,可他却不领情,没有丝毫悔过之意,竟然结交宾客,招引很多同情他的人听他侈谈忠诚汉室的大义,诽谤魏王是欺君篡汉,直到杖裂喷血,至死嘴还强硬。
崔琰死了。作为侄女婿的曹植此时还能说什么?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看到了父亲的决心,看到了丁氏兄弟不遗余力为自己争嗣的心劲,看到了在这场权力角逐中种种谋算与较量、残酷的血腥与无情。他的内心被时时翻卷起的拍岸狂涛所震慑而不能自已……
六
曹操又出征了。曹植再次镇守邺城。
这次从征的人员很多,曹家男女老少一大拨人跟搬家一样随军而出,除甄氏因病留下以外,卞夫人一路由槐花照护紧随其后,曹丕把儿子曹睿及女儿东乡公主都带上了,还有邺下文人能走动的也都壮怀激烈地出动了。
不知为何,曹植觉得这次与大家分别,有一种异于往常的沉重感。尤其立嗣之事闹腾了一阵,父王又悬而未决,像吊在半空的一块肉,令人垂涎,又捞不到口,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留在邺城的丁仪、丁廙兄弟和主簿杨修不约而同地聚集于曹植的侯府内,饮酒欢谑,无不畅快。
现在好了,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了,是时逢机遇的谋合,还是曹操看似无形的有意安排?旁人不得而知。
杨修因帮曹植泄露教案之事受魏王猜疑而郁闷,又因立嗣公开后从声势上对曹丕有利而唯恐自己有站错的地方,于是他的态度便愈加显得暧昧。但看到丁氏兄弟如此力助曹操拿下崔琰,他便又发现曹操立嗣的意图仍然在曹植身上。
杨修首先端起酒杯,向曹植敬酒,话里有音:“来来来,我敬临淄侯,一杯通大道,两杯解烦忧,三杯登高楼。”
曹植穷于应付,连饮三杯,一抹嘴说道:“诸兄在此,子建实不相瞒,我本无争嗣之意,只唯父命是从,我也深知父王对我倍加恩宠,故此我不能因为与子桓相争而让父王感到伤心。”
杨修说:“身为主簿,我对魏王的意图还是有所理悟,等这次出征归来,魏王定会做出决断,立临淄侯为嗣。”
曹植嚅嗫啧嘴不止:“唉,可是,子桓他会怎么想?”
丁仪马上接话说道:“临淄侯何须多虑?上古之时,唐尧传位虞舜,大禹传位伯益,非必亲子。兄弟之间,又何必计较,你与子桓谁当位不都是曹魏的天下。再说,魏王确有立你为嗣的意想,你理应不辜负魏王的宠信,勇于担当,当仁不让才是啊!”
曹植说:“诸兄也已知晓,父王密访,那么多人都支持立嫡以长,那贾诩、毛玠等人还拿袁绍、刘表之子因立嗣相残而说教,还有那崔琰叔……”
丁廙抢过话茬说:“那是袁本初、刘景升两个窝囊废处理不当所致。魏王雄才大略,其智慧胆识岂是袁、刘之辈可敌?君侯但听魏王之命便是。”
曹植只是闷头喝酒,好像只有酒才是他唯一的解忧消愁的灵丹妙方。难道他是怀疑自己的能力?还是担心失去父王的宠爱?抑或是对哥哥的歉疚?
丁仪见状,马上激言相劝:“事已至此,君侯万万迟疑不得啊!”
在丁氏兄弟看来,这个临淄侯的情绪飘忽不定,那种感觉既像等待初恋情人的到来,又好像准备与相恋多年的情侣分手,即令人亢奋激动,又叫人无不揪心他会临阵打退堂鼓。
曹植忙向丁仪、丁廙兄弟敬酒,向他们致谢,嘴唇抖动,却道不出话来:是啊,丁氏兄弟为力主本侯耗费了多少心血啊!当初得知父亲要立自己为嗣的意愿,他着实感到兴奋自豪。可是几起几伏,一拖再拖,悬而不决,搞得人们晕头转向,家人也都躁动不安,不知父亲摆布的是何阵法。现在他反而害怕听到立嗣和与立嗣有关的任何消息。当初他并没有太多留意哥哥子桓的感受,只是一味地迎合父亲的宠爱,认为父亲不论选他还是选子桓,他都会乐意接受。他甚至天真地认为如果父亲立他为嗣,哥哥也会以曹家天下为重,兄弟携手,参政辅政,把曹魏江山筑固如铁打一般。可是,他错了,哥哥与其四大密友联手,使尽招数,笼络重臣;更有宠妾郭氏,献计施谋,宫人左右,上下游说;这一路明里暗里走过来,沉积的是肮脏龌龊的争斗、权谋、陷阱和杀戮,并不是圣人所谓的高风亮节、仁爱与礼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困惑、心灰意冷,他想退出他本来就不想参与的这场已失去意义没有情义可言的立嗣之争。
杨修说:仁慈是大善,也是一种悲哀,真儒的悲哀。君侯曾赠言于我,愿“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今魏国初建,方兴未艾,正是我等矢志大展、成就伟业之时机,君侯万不可顾及棠棣之情而畏缩不前啊!
话说到这份上,曹植还能说什么,他知道诸人都是为他好,为曹魏大业着想,决无私念可言。他们甚至憧憬起临淄侯入东宫后带来的一派崭新气象。他对诸人说,等等看吧,我决不违命。
此次聚会之后,他特意写诗一首《赠丁廙》。诗曰:“嘉宾填城阙,丰膳出中厨。吾与二三子,曲宴此城隅。秦筝发西气,齐瑟扬东讴。肴来不虚归,觞至反无余。我岂狎异人,朋友与我俱。大国多良材,譬海出明珠。君子义休偫,小人德无储。积善有余庆,荣枯立可须。滔荡固大节,时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
毫无疑问,这是曹植此时此刻的内心独白。他相信自己坦荡心怀昭日月,举头三尺有神明。对他来说,不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坦然面对,他所要坚守的是滔荡大节,脚下所要走的是圣洁大道。天行有常,人道有为,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辍行;吾辈岂能为世俗陈规所拘囿,做一个平平庸庸、只会寻章摘句、夸夸其说的儒生。固信《周易》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不是吗,你看天体的运行多么刚强劲健,君子处世应像苍天一样,自我力求进步,坚毅卓绝,发奋图强,永不停息;你再看大地的气势又多么厚实和顺,君子更应有像大地一样广阔的胸怀,积善扬义,增厚仁德,容载万物。
借助天地和道义的力量,曹植找到一个自我安慰的正当理由,捍卫自己的大节与尊严,他似乎当下心安了许多。
然而,他想错了。他太天真了,天真得近乎幼稚,毫无浪漫可言。因为他是这场戏中不可或缺的主角,对方只注重效果而不屑什么天地道义君子大节之说教。随着剧情的发展,他不仅更加感到孤独,无意间又爆出绯闻滋扰,孬事缠身……
崔氏死了叔叔,对曹家满腹仇怨,责怪曹植没能救出叔叔等于没救,说他这个侄女婿当得真是窝囊。曹植不想与崔氏浪费口舌,避而远之,免得心烦,不时在宿卫营巡察之暇,与守宫的几个虎贲少官喝点小酒,以解烦忧。
崔氏见曹植一天到晚不着家,心里更加憋屈烦闷。她禀性高傲虚荣,出入行止颇为张扬;她私下里总是拿自己与甄氏相比,越比越觉得自己不够完美,故而更加注重容饰,浓妆艳抹,高调出入。当初见甄氏挽了一个别样发型,叫“灵蛇髻”,她也偷偷觑来,对着镜子盘弄灵蛇。曹植看到,觉得很美,便夸赞道:“好,好,这名字这发髻甚是美妙!”她白了丈夫一眼,说道:“什么灵蛇,再好听不就是蛇嘛!”曹植讨个没趣,看着女人一身锦绣出门而去,便又劝道:“你不要这样招摇好不好,免得授人以柄。”她说:“穿一两件衣服算得了什么?我若穿破衣烂衫,岂不丢你曹家的体面?”听得出来,她对叔叔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对曹操的倡俭反其道而行之。她要以此发泄心中的愤懑。
曹操推崇节俭,公府上下倡之效行,节俭成风。官吏若穿戴过于讲究,乘坐好车,便被视为“不清廉”,必有人暗查举报,重者革职获罪,轻者悔过受罚。上级官长下来视察一律轻车简从,下级不许酒宴款待,不许讲排场、摆阔气。以致一些士大夫故意穿旧衣破衫以示“朴素廉洁”,而把豪车奇乘、华服锦冠藏匿起来。甚至有一些朝内重臣,带着征战时饮用的皮水囊装上自家做的水泡午餐去公干。
在这方面,卞夫人以身作则,夫唱妇随,开创曹魏后宫俭朴之风。她的服装无纹绣,饰物无珠玉,居室家具都不用彩漆图绘,一色素目自然。曹操的姬妾们也都不穿戴锦缎绣品,宫室内帷幔如有损坏也很少更换,让侍女缝补一番照样使用,被褥之类只要能取暖暄和就好,做工如何从不在意。所有得来的战利奢侈品,曹操都随之分给攻城的有功之臣,压根没有姬妾们的份儿。当然,曹操对此非常清楚,再节俭的女人也爱美,他会到御工坊寻些小饰品奖赏她们,一个个也被宠悦得小狗小猫样娇声嗲气地亲叫不绝。
崔氏不时衣着锦绣,出入后宫招惹人眼,竟与公公大唱反调,如同叔叔崔琰公然叫板没甚两样,或许她只是怄气,并非意识到如此会引来祸端,不祥之兆正一步步向她紧逼而来……
她眼下最当紧的是要找到几天未进家的丈夫,看他究竟躲在哪里,干些什么。
她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嫂嫂甄氏病了,故没随哥哥子桓从征,而由格外受宠的郭氏陪同。私下已有传闻,子建向来对嫂嫂关心非同一般,甄氏曾被子建相救而对他更有一种特殊的情分。眼下哥哥远在他乡,连儿子女儿都陪奶奶去了,这给他们二人创造了多好的机会呀!说不定这小叔子现在正在那里“问候”嫂嫂呢,我何不也去“问候”一番?
她让侍女凤珠快快备些果鲜,陪她一同前往五官府后宫。
此刻,曹植就在嫂嫂的房中。
甄氏只是患感冒并无大碍,曹丕本来就不打算带她陪同母亲随父远征,正好以此为借口把甄氏留了下来,由郭氏陪伴他身边以施计能。
特来看病中的嫂嫂,却见嫂嫂面无病容,姿采如常,心下便知哥哥的用心了。甄氏见是小叔子前来看望,本有些阴郁的心情豁然畅快明亮起来。她马上为他沏茶,端上果品,还亲自削好一个柰[49]递到他手上。
曹植说:“嫂嫂近日身体可大好了?哥哥不在家,嫂嫂有什么事情需要三弟来办的,请尽管吩咐。”
甄氏点点头,说:“奴家一切安好,若有难事不能自办,一定会请三弟来帮忙。”
曹植知道,自从郭氏来了之后,哥哥对嫂嫂越来越冷淡了,尤其是为争嗣之事,郭氏简直成了哥哥的军师。当然,这一切也瞒不过嫂嫂的眼睛,她只是看着不说罢了。
甄氏也深知,在曹家,也只有子建真正理解她,但她却不便与这小叔排遣心中的苦闷。曹丕为争嗣,曾要她去说服母亲,她却不肯,说这本来不是女人管得了的事,一切应听从父王安排。再说她也不想伤及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