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就此话题与邯郸淳交谈起来。邯郸淳问他对兄长大作有何观感,曹植直率坦言:兄著《典论》颇有特色,所论“文以气为主”,可值称道,无论才学皆极出众,既有典实,又有文采,可谓下了一番苦心。但其“自叙”有枉夸之嫌,其喻诗赋文章如此“经国”“不朽”,实乃小题大做,内涵浮浅。其实诗、赋皆为言志,气壮则文壮,志亦在其中。所以孟夫子云,夫志,气之帅也。
邯郸淳不禁为曹植的秉直纯真而惊异:敢挑五官将文章毛病者,唯有你这胞弟了,别人只有恭维颂赞之能事。其实众人也都心知肚明,五官将这番苦心,却有他图啊!
既然是临淄侯文学属官,邯郸淳便借题谈及文学。他结合自己的经历和专长现身说法:文学很诱人,但不可以作为谋生发财的职业,它不可能给你带来光宗耀祖的荣誉。尽管有人认为“辞赋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却是小瞧了它的用处,但自古有“文不养家”一说。音乐、歌舞、绘画等艺术,都可以作为从事的职业而生存,唯有文学不能算作一种技艺,它没有相对固定的套路和章法可循,而书法、音乐、舞蹈却可以随时随地展示出来。所以文学在一些人看来是最没有使用价值的艺术称呼。然而,文学又是所有艺术的心脏和灵魂,人们总是把它放在所有艺术的首位,而文学家又是最耀眼的称号,因为他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精神、意志、魂魄的雕塑者。就那么若干个汉字,任由你随意摆来摆去,这些脱兔游鱼似的汉字会把你的记忆、灵感、智慧、才情无穷极地调动出来,激发幻想,升华意境,借以文字表达展现,其变化莫测,妙不可言,且又永无止境。故而从事一切艺术的职业者或是为官从政者,都需要有文学的滋养和素质,方能润及宏业,立世长久。
曹植听来,如沐春雨。先生谓之文学精要,不正是自己多日来所思考的“言志”和“文气”吗?先生把文学与其他艺术的比对和辩证关系,如此言简意赅却又意蕴深邃地讲解出来,令人大开眼界。他觉得同样是老者,那位道貌岸然的邢颙老夫子,与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的邯郸淳相比,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就才识和义德更是有天壤之别。
曹植恳求邯郸淳赐一幅字,邯郸淳欣然应诺,当即挥毫泼墨写下八字真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曹植端详一番,自然明白其中寓意:但凡剑法,往往追求的是准确和速度,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大概就是剑法精义,和刀法的凌厉不大一样。而重剑难以把速度和准确度提高到那种精、准、快的程度,因为它是一种高层次的技巧,一种超强力量的最高体现,一具重剑过去,虽然没有什么精妙的速度,但却有着不能不挡却又挡无可挡的力量;这就是大巧,超乎了准确和速度等刻意追求小技巧的高级剑法,它体现出来的是一种剑道。即使它没有开刃,并不锋利,但使用它的人当须有极大的力量和勇气来驾驭。而大巧不工,则是说大智慧实际上是不需要追求什么技巧的,这有一种老子道家精神的遗风。一言以蔽之曰:最精良的剑靠的已不是剑锋之利,而是剑气之强;最精良的做工已经不追求细微之处,而只在大气魄上下功夫。若是妙到毫巅,每一招一式都随心自然,也就不工而工了。所以这与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大象无形、********有相似的道理。相形之下,做人也是如此啊!
邯郸淳写毕,不愿作任何字解,他相信曹植深领其意。只是捻几下过胸的银须,郑重地向曹植点点头。
曹植收下墨宝,虔诚地向邯郸淳道谢,告辞时又问:“先生还有何教诲要子建命遵,恭请指点。”
邯郸淳颇有禅意地告诫曹植:
——气象要高旷,而不可疏狂;心思要缜缄,而不可琐屑;趣味要冲淡,而不可偏枯;操守要严明,而不可激烈。切记:苦心志,常得悦心之趣;得意时,便生失意之悲。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士君子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故而心体澄彻,常在明镜止水之中,则天下自无可厌之事;意气和平,常在丽日光风之内,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
——当下该做什么就全心去做,不偷懒,不取巧,不算计于心,亦不必担心,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真正至心一处,无事不可为也。
曹植悉心聆听后,便说:“先生谆谆教导,子建铭记于心。每见子建有失当之处,还望先生不吝训教。”
邯郸淳仿佛有一种预感,神色有些异样,当曹植告辞将走出斋舍,邯郸淳略有所思地说道:“哦,《诗经·小雅·棠棣》诗句,子建可记得?”
曹植说:“记得记得,棠棣代指兄弟情义。诗曰:棠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邯郸淳说:“老夫即不讳言,你和子桓面临大考,愿曹氏兄弟,以棠棣之珍念,好自为之。”
曹植明白“大考”之所指,说道:“子建珍念,切记于心。”
曹植与邯郸淳会面之后,感悟良多。尤其对兄长炮制出《典论》中的诸多观点颇有歧见,而由此引得邺下文人互相鼓吹、虚夸浮华之风十分厌恶。他觉得,不管兄长出于何种目的为己所用,但因其带来的文风不端就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思考良久,几次给远征在外的丞相主簿、他的文友杨修(字德祖)写信,表达自己对文学的诸多看法。其中的一封就是著名的《与杨德祖书》。信中说:
德祖兄,数日不见,非常想念你,料想你也是吧。我从小喜欢作文章,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如今世上文章写得好的人,大致可以数得上来:当年王粲在汉南独步一时,陈琳在河朔像鹰一样高翔,徐干在青州享有盛誉,刘桢在齐地独秀文章,应玚在魏地振起发迹,而你在京都极负盛望。当此之时,人人都认为自己握有灵蛇之珠,家家都堪称藏有荆山之玉。
我父王于是设天网包罗海内之杰、延揽八方才俊,如今全都聚集到魏国了。但是这几位名士,如今却不能再写出绝妙的文章,一举千里。以陈琳之才,不擅长辞赋,却时常自称能达到与司马相如一样的风格,这就像画虎不成,反而像狗了。我此前写文章嘲讽他,他反而作文章说我称赞他。钟子期能听懂俞伯牙的琴音,至今仍然为人所赞叹。但我也不能妄加评说,因为害怕后人讥笑我所评不当啊。
世人之著述,不可能没有缺点,我也喜欢被人指点批评自己的文章,有不对之处马上改正。以往丁廙经常写一些小文章让我来润色,我认为自己的文学才能并不比他强,所以就推辞了。丁廙却对我说:你何必感到为难呢?文章得到润色,是我自己受益,后人怎么知道我的文章乃是有赖于他人改定而成的呢?我常常感叹他这番通达而富有哲理的话,以为美谈。
从前孔子的言辞与常人没什么两样,至于他编纂《春秋》,连子游、子夏这样的人都不能改动一词。除此之外,文章没有毛病的,我还没有见到过。可能只有拥有像南威那样的美貌,才可以评论像淑媛那样的天下美女;只有具备龙泉剑那样的锋利,才可以谈论断劈东西的锐钝。至于刘修(刘表之子)才能不及别人,却喜欢挑剔人家的文章,指摘人家的缺点,说长道短。当年田巴(战国时期齐国著名学者)诋毁三皇(燧人、伏羲、神农),蔑视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在稷下学宫挑春秋五霸的毛病,一天就能让一千人心悦诚服,但是遭到鲁仲连(齐国学者)的一通反驳,便终身闭口不再说话。刘修的辩才,还不如田巴,如今像鲁仲连那样的人,也不难找到,而一般可不能逞能!人们各有喜好,像兰、茝、荪、蕙这些芳草的幽香,众人都喜欢闻的,但奇怪的是海边上竟有追逐臭味的人。像《咸池》(黄帝所作)、《六茎》(颛顼所作)这样高雅的音乐,大家都爱听,但是墨子却指责它们为“非乐”的言论。因为各人品味不同,怎么能一样看待呢!
今日,我将少小以来所作辞赋抄写一份送给你。那些街谈巷议之语,必有可采之处;驾车俗夫吼野之曲,也有《风》《雅》的意韵;普通人的所思所想,不要轻易忽视。辞赋不过是小道,不足以用来宣扬大道理,垂范后世。当年杨雄是先朝的重臣,犹且宣称壮夫不为此道。我虽资质平凡,身为藩侯,仍然希望为国效力,造福百姓,建立永世基业,留下金石功名,难道只以空洞的文章来建立勋绩,以撰写辞赋当君子吗?如果我的志向不能实现,我的理想不能推行,我将采集人们的言论辨识时事得失,评定仁义正道,成就一家之言,哪怕不能藏之名山,也将传与同好。我会坚持到白头,并不是今天说了就算了。我说这些话并非其言不惭,只是因为你最能了解我。
——应该说,曹植的这一书信体文论,是我国中古文学批评的一篇重要文献。大概因其言辞过于犀利,一针见血,不留情面,杀伤力甚强,且又以其兄《典论》而“有的放矢”,故而邺下文人都讳莫如深,或唯唯否否,或文过饰非,并借曹丕为之造势,皆将《典论》奉为“国粹”。
毋庸讳言,曹植在信中叙述了邺下文人集团的形成,讨论了文学批评的弊病,表达了自己平生的胸怀和抱负。其中蕴涵了不少罕见可贵的文学思想,与《典论》有异有同,毫无偏私。他针对建安文坛“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的现状而批驳文人相轻之陋习。他提出文学要不惮修改,精益求精,要容人品评高下长短;且以批评陈琳为例,主张文人之间客观地开展相互批评,而不是一味专事相互吹捧。他强调文学批评者也应具备创作才华和修养,方有资格对别人文章言论优缺,此议虽有“辩而无当”之嫌,但对当时刘修之流才疏行妄、却随意抵苛他人的文坛时弊,也不失为一种矫枉纠偏的助益。
钱钟书先生对曹植所谓“能作文者方许评文”的言论颇不以为然,而赞赏曹丕对文人的“自见之论”不啻匡救阿弟之偏[46]。但诸多史学家和评论家对曹植的“俗与雅”之见解给予高度评价:曹植提出在文学口味上“人各有好尚”,不能强求风格统一,所谓“海畔有逐臭之夫,墨翟有非乐之论”,故而不可以一己之偏好,强求他人认同迁就。他对民间俗文学所独有的价值给予热情褒扬,“街谈巷议,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此言灼灼,诚为难得。
由此觑来,此书信见地高远,且意到笔随,情文并茂,堪称魏晋时代的檄文。后历代诸名家如刘勰、钟嵘、陆机、王世贞、谢灵运等对此文皆有赞语:观其《与杨德祖书》,气度宽宏,雅量豁然,语意切挚,真甘苦自得之言。文无有定极,人言果当,何吝更改?正不失为己益也,子建深明此理,甚善。子建人品甚正,志向甚远,仁心劲气,骈散兼行;有波澜,有性情,气势昂扬飞动;后幅倾吐怀抱,不欲以文人自囿,尤觉英气逼人,气焰非阿兄敢望,其义信然。
曹植在书信末尾不仅申明自己的理想抱负和毕生追求,且对辞赋文章贬抑甚低,很显然是对曹丕文章的浮华鼓噪的一种挑战。曹植斥辞赋为“小道”,一心要“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这与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文学观大相径庭,何则?不妨对兄弟二人为太子之位的角逐来测断:曹丕为赢得父亲的信任早立自己为嗣,鼓动邺下文人写诗作赋歌颂曹操的功德,也以此笼络更多的文臣名士为自己拉选票。当然以文宣扬只是他争嗣谋策的其中一种手段,同时也是他推崇个人才华的一种装饰。而曹植则与之相反,追求功名建树是他的志向,自己正在奋力前行,如不能实现也绝不后悔,岂能拿文章为勋绩来标榜,以辞赋为君子来炫耀呢!至于太子之位,若父王恩赐于我,我要;若父王不恩赐于我,我则不争;一切顺其自然,一切由父王来断。棠棣之华,亲同手足,历代“兄弟阋于墙”的争斗还少吗?作为兄长,你不能为当太子挖空心思、耍小技巧,而不顾及兄弟间的情义。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与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对曹植所言“小道”作过中肯的分析。鲁迅认为:曹子建说文章是“小道”大概是违心之论,因为他的文章已经作得很好,便敢说文章是小道;他的活动目标在政治抱负方面,遂说文章只是小道。建安是“人的觉醒”时期,曹子建对“三不朽”的追求和认识则是立德、立功应成为建安文人价值追求的主导,立言仅为建安文人抒发情志的余事。所以曹子建说“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真正有雅量的文士,确也对曹子建的风度表现出一种难得的理解,而有的名士风度实际是假装的,有的故作旷达,有的不过是厚脸皮而已。
览文如诡,循理即畅,今人当细心揣摩体察,方能了悟曹植真意所在。二者比对,一假一真,一虚一实,一个大言不惭,一个肺腑至诚。
心有灵犀而又聪明绝顶的杨修,俨然窥视出其间的堂奥,于是便很快给曹植写了回信,名为《答临淄侯笺》。他对兄弟二人各持的观点显然是一种调和的态度:“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流千载之英声,铭功景锤,书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畜也。岂与文章相妨害哉?”看来,作为曹操的主簿杨修,对两个贵公子是谁也得罪不起的,他深谙其中的利害,故采取折衷调和的姿态。且说“辄受所惠,窃备蒙瞍诵咏而已,季绪璅璅,何足以云。反答造次,不能宣备”。你听,说得多么圆滑,多么谦卑,又多么老道啊!信的开头和结尾都是这般诚惶诚恐拿自己自罚:“修死罪死罪!修死罪死罪!”
一日,当邯郸淳看了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后,连连拍案叫绝:“真乃奇才,旷世奇才也!”稍顷,眉头紧蹙,银须微微颤动,喃喃自语道:“临淄侯,你犯了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