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以此道出女子感叹的缘由。看似以极平淡、极自然的语言道出,却无不含蓄委婉。让人仿佛看见这年轻貌美的女子当年辞别双亲,嫁到夫家,她是一心一意想做个贤惠的妻子,所以她每日恭敬勤恳,丈夫对她宠爱有加。在那时女子定也有不少“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怎生书”的曼妙之像和柔情蜜意。然而当女子正沉浸在爱的温馨时,却无缘无故承受罪过,昔日的甜蜜化为乌有。“无端”意含自己无错,错在丈夫,悲中含着刚意。但越是“无端”就越感到事态难料,痛苦的程度才会越大。一句“何意今摧颓”,其间所隐藏的悲苦更是无法形容出来,那定是比噩耗更叫人痛彻心扉!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心乱如麻,往事连连,聚于心头。当她发现一切的回忆都仍与那个给过她爱也给她痛苦的人有关的时候,一个“何意”的感叹又含有多少伤痛、多少无奈、多少不情愿啊!然而,女子并没有痛苦万分地哭诉,而是平淡地述说,让人在她前后生活的对比中捕捉到萦绕在字里行间的悲伤。
究竟是什么变故让美满变成愁苦?“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新人虽可爱,不若故人欢。”呵,终于明白了,原来的“无端”其实只是丈夫的一个借口!只是因为这女子一心一意爱着丈夫、信赖丈夫,所以不曾去怀疑,所以才对变故意想不到。在汉魏时期,妇女的贞洁观念其实不如后人想的那么严重,女子被休后可以再提亲,也可以主动诀别。这女子知道丈夫移情别恋后,并没有去痛斥丈夫,也没有去贬抑新欢,她只是说新人可爱如茱萸,却不如故人情意深长;既是错在丈夫,新人又不如故人,女子若也情断离开,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述说为何还这般忧伤?女子的陈述给出了答案:种种原因就集于“不若桂与兰”和“不若故人欢”中所蕴涵的绵绵情意。两个“不若”先赞人后显己,自我矜夸,彰显出女子的自尊,这种自尊是对自己的肯定,也是以此希冀丈夫能回心转意。她相信,行云有返回的时候,丈夫也许会记得情义回到自己身边吧。而这种希望中又包含着多少难以表达的情愫呢?温情与残酷的交织、绝与不绝的折磨、痛苦悲伤的弥漫,一声“君恩傥中还”是女子在经过爱恨情仇的百般滋味品尝后的内心渴望!和欢因爱,失意因爱,自夸因爱,粉饰因爱,相思苦恋因爱,期望渴望也是因爱。但是爱有感应吗?爱有归期吗?太多的不肯定使女子燃起的希望又变得渺茫。“慊慊仰天叹”,绵绵忧虑无法摆脱,她只得将所有心绪化作一声长叹。那一声长叹有多少怨恨就有多少不舍,有多少哀伤就有多少期盼。可是这样的思绪有谁能懂呢?“愁心将何诉?”其言语中透出她内心多么孤寂而无人知己的悱恻惆怅啊!
而女子委婉忧伤的述说,都融进诗人的视野和感知中。夜深人静之时,望着朦胧的月,听着女子喃喃的自语,也让他心绪万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怆感涌上心头:汉魏是个悲情的时代,战乱、灾祸、病疫随时都在吞噬着人们脆弱的生命。你看这女子“垂露”般的泪要远比如雨的泪沉重,这种沉重是悲凄和孤苦凝成的,是心在流泪在滴血。这种悲的共鸣让他和她、让情里情外的人刹那间成了知音。这时他是否想到了自己的恋情婚事?还是想到了自己壮志未酬的抱负?或是想到了人世间的种种不幸和无奈呢?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再回眸看那女子,虽然身穿好看的衣裳却也掩盖不了内心的憔悴,而自己身穿由裁缝量身订做的纨素行套去迎亲,不也驱赶不走内心的忧思吗?人生苦短,时光飘忽,人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去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读完儿子的诗,卞夫人已泪流不止,槐花姑娘和身边的丫环们也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抹眼泪。
而最被这首诗所感染所打动所震撼的,当是甄氏了。她读着读着,汪汪泪水模糊了眼睛。她突然觉得这首诗不像在写任氏,仿佛是在写她的身世、她的悲苦、她的命运。同时,也让她亲眼见识了曹植这个小叔子超凡的才智,领悟到了这个堂堂男儿的真性情!
那个移情别恋的男人是谁呢?那个另有新欢的“新人”又是谁呢?诗里没有说,甚至不屑一顾而懒得提及,但知情人都晓得,那男人指的是谁,那新欢指的又是谁了。这正是曹植的智慧所在。
“只望嫂嫂此后好自为之”。这分明是一种暗示,一种预感,也是一个严峻而又中恳的提醒。甄氏越发感觉到有一种不祥之兆正在向她袭来。而最能看清其兄面目的人当是其弟曹植了。
三
崔氏嫁到曹家,丈夫又是一个才华出众的郎君,她顿觉有一种心安理得的尊贵。虽说出身名门,略懂点诗书,但她喜好针黹刺绣、裁衣缝纫,倒也心灵手巧。自家的衣物都是她亲手来做,穿着打扮十分得体,且又新颖别致,一日三换,夺人眼目。她给曹植量身裁衣,各式衣装一应俱全。曹植虽不讨厌,却也喜欢不起来。崔氏说,人配衣裳马配鞍,像你这贵公子的主儿,本应穿得体体面面。但她哪里晓得,丈夫秉性使然,“性简易,不治威仪,舆马服饰,不尚华丽”,此出《魏志本传》,寥寥几语,即把一个淳朴、自然、不伪装、不显摆的贵公子描摹出来,连他乘坐的车马也如此简朴无华。
一日,崔氏乘坐曹植的车驾去南城闹市逛街,挑选些布帛回来。谁知出入府门时被门卫拦住,待她让随从亮出平原侯令牌后,那门卫甚是惊慌,忙令其通行。崔氏见那些过往车马甚是华丽,大都是侯王府的部属所乘,并未受卫兵查验,她适才明白,原来是自己乘坐的车驾太老旧,太不显眼,与一般小吏绅士家的车驾没什么两样。回到府上,就找曹植抱怨说,你这副车马太丢侯王的脸面了,连卫兵都瞧不上眼,必须换乘。曹植说,你这是虚荣作祟,阿翁提倡恪勤奉公,节俭为荣,我等理应率先垂范,身体力行。虽我平素不尚讲究,亦不拘于小节之礼,但骄纵豪奢是我所不耻的。就此车驾乃本府公出时专用,私下出行也很少乘坐,你能享用已是很高礼遇了。崔氏听了,只好作罢。
又一日,崔氏突然发现,她给曹植精心裁制的几套常服不翼而飞,十分光火,就气冲冲地去找曹植。只见丈夫正与几位文士在书斋挥毫泼墨,研习书法,墙上地下皆是诗赋条幅。她定神一瞧,那几位文士穿的正是她为丈夫制作的新装。她走过去正要说什么,却被曹植抢先说道:“呵,你来得正好,我与诸位师兄文友刚才还在夸你呢,说你裁技巧夺天工,无人能比,你看他们穿上多合身,真是十分体面又添三分。”
崔氏一肚子话被憋了回去。
应玚走过来向崔氏道谢,故作风度翩翩之态展示一番:“听说不日我等要随明公随军远征,平原侯特赐新服相送,穿于身上概有锦衣还乡之荣。没想到夫人一手巧技可秀天衣!”
崔氏不得不强作笑颜回应:“哪里,哪里,你过奖了。”
这时,刘桢也随之走过来道谢,概因身短衣长,故翘起脚尖方显合适,便作昂首挺胸状说道:“人想衣裳月想容,娇女楼前展花枝。怎知晓,男儿也须衣相配。夫人你看,我穿上你好工精做的衣裳配不配?就像你专致给我做的一样。”
崔氏说:“配,配,既合身又合体。”
回到家中,她憋得一肚子气没处泄,便哇的一声啼哭起来,专等曹植回来撒气。可是长等短等也没见个人影儿,她又鼓着气去了书斋。只见曹植将自己穿的一套新衣脱下来,穿在王粲身上,可王粲个子矬得可怜,怎么也撑不起来。曹植瞥见门外女人身影,故大声叹道:“哎呀,我说仲宣兄,你的身材如此精秀,却又十分羡慕我夫人手艺,那只能请夫人另给你再做一套,这套你实在穿不了啊。”
王粲如此默契地说:“夫人肯给我面子否?”
曹植说:“我那夫人气量如海,善施好舍,且手工精湛快巧,就你这区区一件袖体衣着,看她用不几个时辰,毕可裁制而成。”
听得这话,崔氏重鼓起的一肚子气又瘪了。曹植见她过来,便说:“你看你看,其他几位都有了,就差仲宣兄一套,还劳你大驾,给他也做一套如何?他们都会念你的好哩!”
崔氏说:“有啥好可念,奴家给他做便是。”
卞夫人还要了却一桩心愿,让曹植纳槐花为妾。虽然曹植一直把槐花当亲妹妹看待,但她毕竟不是曹家的女儿,若把她许配给外人,无论如何,卞夫人是舍不得的。再说槐花心里只装有曹植,宁肯一辈子不嫁也不愿离开曹家。
曹植成亲后,槐花表面上看与以前没有什么异样,但她心里确也煎熬难过了几日。虽然她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走进曹植的房里有说有笑,有打有闹,但每每见了曹植还是三哥三哥地叫,不过三哥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她得管女人叫三嫂。一次,曹植悄悄地问她:“槐花,你觉得三嫂人怎样?”槐花说:“三嫂好呀,除了大嫂,这宫里宫外没有人能比得上三嫂了。”说着竟不由得脸红起来。曹植说:“听说娘也在为你的亲事犯愁呢,你要是长不大该多好,哥真舍不得你走。”槐花低下头,泪珠落在衣襟上:“三哥,你真舍不得我走?”曹植深叹一声:“舍不得你走,你迟早还得走啊!你没听咱娘说吗,闺女大了父母愁,愁来愁去白了头。哪有闺女不嫁人一辈子守娘家呢?”槐花显得倔倔的样子说:“我不嫁人,就一辈子守着咱娘守着你!”
几天过后,卞夫人差人将曹植唤进鸣鹤堂。曹植向母亲请过安,便问:“娘找子建,有何事要孩儿来做?”
卞夫人笑得一脸灿烂:“是槐花的亲事。”
曹植忙问:“将妹妹嫁给何人?”
卞夫人将脸凑近儿子耳边:“就是你,我的傻儿子。”
曹植惊愕得似雷击了一般,身子晃了几晃斜歪在椅子上,许久才有了感觉:“娘,娘,她是我妹妹呀!我……我怎么能纳她……”
卞夫人说:“你是知道她身世的,娘也知道你对她像亲妹妹一样。娘实在舍不得她嫁外人,你就舍得?我也跟你阿翁说了,他同意你将槐花纳为妾室。娘以为槐花是可以与你相守一生的。也许这是天意,是你前世修来的情缘。娘这个夙愿你可心知?”
曹植泪眼汪汪地凝视着母亲那期待的眼神,许久慢慢起身走过去,跪于母亲身前,失声泣说:“子建心知……”
这时,伫立门外侧听的槐花走了进来,扑通一声与曹植相跪,大放悲声:“三哥,你收下我吧,我一辈子对你好,对嫂嫂好,就让娘成全我们兄妹吧。”
“槐花……”曹植哽咽着低唤一声,满眼泪水哗地涌出,顺着脸庞溅落在与槐花相抚相挽的罗袖上。
卞夫人连忙将两个孩子拉起,搂于怀中。
四
曹操为巩固自己的权位,将三个女儿献给献帝。献帝聘以束帛玄五万匹为亲约御礼。但曹操知道,汉献帝虽说是一张可以利用的王牌,而朝中那些忠心扶汉的宦臣依然围抱着天子刘协的龙椅不放,就连自己认为可以托付后事的尚书令荀彧也不例外,若有人只要打着“清君侧”[35]的旗号与境内外势力相互勾结,自己随时有可能处于被动。所以每次出征在外,他最忧惧的是唯恐“后院起火”。
曹操心里最清楚,无论如何汉献帝是不会甘心做傀儡的。早在建安四年(199),献帝就下过一道密诏,差密使夹藏在衣带中送给他的丈人车骑将军董承,要董承联络天下义士,共同除掉曹操。董承接到密诏后,先后联络了刘备和偏将军王服、议郎吴硕等人,但这个计划不久便败露,董承等人被曹操处死,并灭三族。当时董承的女儿董贵妃已有身孕,献帝一再请求宽恕,被曹操断然拒绝,将董贵妃杀掉。这件事令献帝和伏寿皇后受到极大刺激,伏后担心自己也将会落得董贵妃一样的下场,便给父亲屯骑校尉伏完写了一封密信,以激烈的言辞叙述了曹操残横威逼的情景,要伏完暗中设法除掉曹操。伏完没有董承那般胆量,不敢轻举妄动。就在曹操封为魏公一年后,这事不知怎么败露了出来,曹操下令追查,果然搜出了伏后当年写的那封信,不禁勃然大怒,即逼迫献帝下诏废黜伏后,遂命御史大夫郗虑持节去收缴皇后的印绶,并命尚书令华歆作为副手,带兵进宫,逮捕伏后。曹操以献帝名义下了一道《策收伏后》的诏令,震惊朝野:“皇后寿,得由卑贱,登显尊极,自处椒房,二纪于兹。既无任、姒徽音之美,又乏谨身养己之福;而阴怀妒害,包藏祸心,弗可以承天命,奉祖宗。今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诏,其上皇后玺绶,退避中宫,迁于它馆。鸣呼伤哉!自寿取之,未至于理,为幸多焉……”
此诏斥诉出身卑贱的伏后,登皇后极位,已在宫二十四年(即二纪),她既没有周文王之母太任、周文王之妻太姒那样完美的德性,又没有谨慎养身、安享尊荣的福分,却暗怀忌恨,包藏祸心,不配承受天命,祭祀祖宗,应当交出印绶,离开正宫,迁居别处。诏令还说,没有依法治其罪,这已经很幸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