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寒冬正月
一抹冬日暖阳散发出桔红色的光茫,走在寒冷的街口,完全看不见几个人。路人纷纷奔向告走却是熟人见面也不握手,最多拱手作个揖。
即使快接近春节仍不待见热闹喜庆的氛围,这年头在昔日歌舞升平的大上海的人们都怕被传染到猖獗的甲肝病,平时能不出门的就不出门,能不上街的就不上街。
处于偏僻的乡间小镇街道上更显得冷清,一位身穿陈旧棉袄的老妪牢牢紧抱扎着五颜六色麻花辫的小女娃蹒跚走着。沿靠在结着冰的墙角一路走来,小女娃怕老人累了,时常窜上窜下想要学会自己一个人走,两人如影随形用温暖包裹住彼此来驱走严寒。早熟的小女娃早已褪去眼中的稚嫩,虽说似乎是刚刚学会走路,但仍然跌跌撞撞坚持扶住比她体型大很多的老人,脸上满是不服输的表情,令人会心一笑。偶尔扬起会被呼吸和说话填满雾气的脸,担心地凝视身边的亲人,或是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捂着老妪没有提行李的那只手。
“咳咳……咳……”
“外婆!怎么样拉?有没有好点?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下吧……”软糯的童音焦虑地响起。
“咳……没事,外婆喉咙有点痒,没生病呐……咳咳……”老妪宠溺地抚摸自己懂事的孙女,很是欣慰,就像她福薄缘浅的母亲一般惹人心疼。想到自己短命的女儿,老妪一阵心酸。
“那真的没事吗?”小女娃睁着疑惑的大眼,看见老妪咳得脸渐渐通红,放心不下。
“真的噢……乖——囡囡啊,等下我们找个房子就在这里住下来,好不?”四周古朴的泥石路,斑驳得有些年数的瓦砖平房,应该是远离喧嚣的大上海了……她并不是不想自己的孙女能住得更好,只是怕……唉……老妪心底哀哀轻叹,有钱人家是非多,她已经赔了个女儿,不想自己辛苦保下来的孙女也要搭进去。
有的时候真的会抱怨这个世界如此的不公平,有些时候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
“好,不过我觉得外婆,我还是应该先陪你去医院看看,这两天你都在咳……”
“咳咳……咳咳……”一阵激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女娃还未说完的话。
“外婆!你……你怎么了?我找人叔叔阿姨帮忙,我们送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小女娃渐渐扶不住无力的老妪,只能搀着老妪往墙边依靠,吓得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泪水,“呜……外婆……你要撑住,不要留下我……”两三个路人同情地望着背影瘦小的女娃,什么忙也帮不上地站在一旁干着急,却相互推脱不上前,怎么看就怕老人得的是甲型肝炎——会传染。
不间断的咳嗽声不停由老妪口中溢出,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快六七十了,她终年为生计忙碌,前两年又帮自己的女儿办身后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压得她快喘不过起来。老妪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年仅两岁半的孙女,那是女儿拼死守护下来的啊,怎么着她也要咬牙坚持住好将孙女抚养成人……大人做错事却要一个孩子来承受,她怎么都不舍得,老妪知道自己一定要留下来多陪孙女几十年,起码等到她可以自给自足再走……
但苍天弄人,在她们快离开上海,走出昔日阴影,认为可以过安定的日子时,她就感染上了病,前两天刚开始老觉得逐渐乏力、厌食,时常感到恶心想要呕吐,都被自己硬是撑了下来。可今天寒气入侵身体内,她知道自己是熬不过去了,如果尽早去医院进行检查救治,说不定也不会弄得这样严重,可惜她急着想要安顿好孙女,再将自己藏在棉衣夹层里,用针线缝着的布包拿出来藏好,里面都是之前少夫人……给……的支票中她从银行取出来后的一部分,其余的也都转存到其他银行,打算好等将来留给孙女。毕竟一老一少随身带着那么多现金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她瞒着孙女自己得病一事,拼命远离是非地除了想把医药费省下来多攒一点钱,更是想在年前找个租房安定下来不至于春节的时候还要流落街头。
终于,她支撑不住了,看来今天的病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咿呀——”围墙接连着的一扇大门被打开,走出来两位面容慈祥的中年妇人,似是听见外墙角引来的骚动而走出观望。
“院长……您快来看下,好像是有位老人病倒了……”其中一位看见情形不对后马上转身奔回院内,大声嚷嚷着。
小女娃听见声音立刻抬起头,吟着泪水迅速爬起来,跑至另外一位妇人脚边“碰——”地一声响重重跪下抱住妇人裤脚管央求:“阿姨,求求……求求您快救救我外婆吧……”悲哀地乞求望能给予无助的她帮助,又时时担心地回头看着老妪……
过度的劳累,加上营养不良导致病情恶化,甚而引起发热并发症,面黄肌瘦,身上都快看不见肉了。老妪一大早抱着孙女赶着路,刚到中午她已察觉不对劲,但她仍忙著寻找栖身地方,强撑著大半路程才咳出声来。
“囡……囡囡啊……”虚弱的声音几近游丝。
耳中听闻轻轻地呼喊,小女娃马上挣扎爬起来,跌了一跤后扔是不顾破皮流血的伤口跑回老妪身边:“外婆,我在这里,你睁开眼看看我,外婆……你会没事的,好心的阿姨已经叫人来了,你会好起来,你……你一定要撑住……”不能死,求求……不要死,她不能没有亲人了。曾经看见其他孩子都由爸爸妈妈的手搀扶学着走路,她真的很羡慕,但是她告诉自己,虽然爸爸和妈妈都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无法照顾她,可她有外婆……
张惶的小手轻拍老妪胸口帮忙顺着气,她眼眶泛红的用另外一只手握住外婆无力抬起的手,浑身早沾满地上的石灰扬尘以及被污血覆盖的擦破伤口,原本精致可爱的小脸更显得污浊不堪。但她不在意也无心思索一身的脏乱该如何处理,只是哽咽地低唤外婆,不停地替她打气,茫然和惊慌地央求外婆跟她说话,希望外婆不要离开她。
“乖……不哭……囡囡不哭……,外婆不喜欢你哭……,……笑……要笑……不要让人看见……你的软弱,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老妪有气无力地说,似乎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烫,原以为是小小的感冒,看来病加重了,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我……我才没哭,是小飞虫飞进眼睛里了……我揉掉它……”小女娃飞快地抹去眼泪,不想让外婆多担心。童言童语令一旁的路人看了鼻酸,纷纷偷偷地转过头拭泪,抱怨他人为什么还不帮忙送去医院,却不想自己也是假惺惺之人。
老妪笑得欣慰地咽下冲到喉咙口的咳意,想要多安慰宝贝孙女不要太担心。
“乖,囡囡最乖了……笑一个……给外婆看……外婆最喜欢……囡囡的笑容……”
“好,我……我笑……我笑给外婆看……不过,外婆要答应囡囡,一定要尽快好起来!”
小女娃抽咽了一声,她扬起一个快哭的笑脸抚慰外婆,她的笑比哭还难看,看得一旁走近的中年妇人心里难过,转过身不忍再看下去,怕会哭出声,同时张望着等候懂得救治的人员赶来。
“咳咳咳……”刚想夸奖孙女,老妪终是止不住得狂咳起来,似乎都无法喘气。
“外婆!……”
“快,院长!这里,病倒的老人在这里……”匆忙间原本跑回去的中年妇人扶着位身穿修女服的老人,身后跟着两位提有医务箱的白大褂医生。不容细问,两位大夫立即诊治,查视一番就与身穿修女服的老人商量下,示意抬进房屋里救治。
小女娃依然趴在老妪身上恸泣,“呜呜……外婆,外婆,你怎么了,醒醒啊……我笑了啊……”
“孩子——”身穿修女服的老人慢慢走到小女娃身边蹲下,伸手擦去小女娃脸上的污迹,柔和的目光真切地说服着她,“乖——不哭噢,外婆没事的,不过她病了,需要医治。”伸出手指指身后大门上刻着的几个字说道,“那里是一家孤儿院,因为最近生病的院童很多,所以临时有个医护站,里面有许多叔叔阿姨都会治病救人,我们把外婆抬进去让他们看看好不好?”
“真的吗?里面的人真的能救外婆吗?那我们快点进去吧……”纯真的小女娃还不知人心险恶,只是看见眼前的老人眼中充满慈祥温柔,她就似乎认为外婆在里面肯定能救好。在老人的安排下,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将已然昏迷不醒的老妪送往院内,婆孙俩紧握的手始终不曾分开。
就这样,老妪与小女娃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临时住进了一家孤儿院——天马镇福音育幼院。
而同一年的上海市暴发甲型肝炎。造成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有三十多万人感染,其中十多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