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深秋
“滴呜滴呜——”急促的警报声划破喧闹的城市上空,一辆显眼的救护车疾驰在马路上,引得车辆与行人急急避让。人们闲暇之时,偶然有张望的路人唏嘘不已,纷纷侧目直叹:歹势喔,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片刻后,三姑六婆又相继把话尾绕回之前的八卦新闻,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早恒来已久。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在医院门口处尖叫,同时从大门内匆匆跑出等候着的医护人员准备接手。“唰”地一声,厚重的车门一经拉开,车上便跳下两位护工以尽量平衡的状态抬着担架,轻轻置于已停放在医院大门边的医用平车上。
“Miss李,马上广播通知今天妇产科值班大夫到产房安排手术。”车内原随行的医生,一边吩咐候着的急诊室护士,一边紧跟在行进中的平车旁,急躁的步伐没有停顿,随时注意着面色苍白的病人情况,急往手术室。悬挂的点滴瓶一路相互碰撞,告示知伤患的情形刻不容缓。
同时,慌张无措跟着下车的还有一位同行的中年妇人。原本整齐平服的顺发已经纷扬散乱,外衫里衣因未扣齐的纽扣而乱成一团,手足无措地想要上前安慰却又担心会添乱。
推床上躺着的年轻女人呻吟不已,额头上的汗珠不断落入渐渐湿透的床枕。身上盖着的被子在腹部处高高隆起,纯白的床单被鲜血染得触目惊心,偶尔几点未凝结的殷红沿着柱脚滴在地上。
从医院大厅行至产房,一路上过道两边瞅见如此大动静的旁人相互交头接耳,猜测得出来是动了胎气的孕妇在临盆之际很可能早产。眼看大量出血的危急情况,也皆让他人感到惋惜,祸及到肚里的孩子,八成是要小产了……
忧虑不已的中年妇人,眼角因害怕而频起皱波,忍受折磨的是她含辛茹苦带大的女儿啊!望着痛苦已经让美丽的女儿原来爱笑的脸失去光彩,她愈发按耐不住,靠近上前为女儿轻柔擦拭汗渍。“梦瑶,再撑一撑,医生马上来了,再熬一下就好……”看着女儿的脸渐渐毫无血色,中年妇人急剧泛红了眼眶。
“妈……我……我……”听到话语的孕妇,乏力地睁开双眼。她很想要与自己心焦的母亲说上几句话,但一阵阵从腹部传来的剧痛令她无法成句。
紧握着女儿的手,中年妇人努力镇定,以期望能安慰些许,“乖,不要多说了,妈会陪着你……”
“不……不是,我……对不……对不起你……妈……”孕妇挣扎着,使激动的眼泪掺和汗水,顺着脸颊悉数滑落耳畔、枕间。她奋力深深吸一口气,急急说道“如果……我……,孩子……就需……需要……麻……麻烦你……照……”
“顾”字含在嘴中,甚至是更多的自责,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满含愧疚与歉意的眼睛倏地瞠大接着一闭,孕妇顿时休克了过去。
“不——不——梦瑶!……医生,医生快来啊!”中年妇人紧紧拽着被沿,惊恐地扶着孕妇的肩膀,想要推醒。刚准备完毕的护士长见状,立即上前查看,并与另两位护士协助换好消毒衣的手术医生,将手术平车推入产房预备进行手术。中年妇人抬脚跟着,急切地想要陪同进入,却被拦住,要求其在手术室外等候。此时,墙上“手术中”字样的提示灯即刻一亮。
窗外,大片灰朦朦的乌云压得让人感觉透不过气,似乎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沉闷的低气压也使得手术室外的氛围显得更为沉重。
“哒哒哒”高跟鞋跟叩击地面的声响从走廊另端传来,打破了一室的沉寂。中年妇人耳听越来越靠近的声响,却始终未曾把紧盯着亮灯的目光移开。“院长,麻烦你了……”直到耳熟的纤细声音在背后不远处响起,中年妇人浑身一震,才兢兢战战地徐徐转身,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与她错肩而过。“喀——”身后产房的大门重新开启、关合,她惶恐地低下了头,踟蹰不前又极力克制自己想要回头阻挠的冲动。
“陈嫂……”伴随着最初细腻的声音,一双岑亮的精致皮鞋映入中年妇人的双眼,“怎么?我让你宝贝女儿打扫书房,弄得她自己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现在你倒是在责难我吗!大的还没把小的生下来,老的就开始给我脸色看了啊?!”
原本合该很细柔的嗓音,能让人顿感如沐春风,可惜却逐渐因为愤怒而显得尤为尖锐,越渐拉高的音量犹如割断了一半气管的老母鸡,传入耳膜之中特别刺耳,充满了利刃般的穿透力,令人频频皱眉。
中年妇人面对声声指控,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她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可也是无力反驳。眼前责难的少妇,一看既知非富即贵,乃是世家之后,一个不受人重视的下人之女哪有机会与其抗衡。
回想当初,女儿看自己一直在于家雇佣较为辛苦,偶尔放假的时候就会来帮忙。那一年,名门之女的杜氏千金嫁入于家,不到半年就为于家添丁生子。在于家为喜诞麟儿而举办宴会之时,平常风流惯的大少碰巧遇见正在厨房帮佣的女儿。看见清纯丽质的梦瑶,便见色心起,趁着无人假借醉酒之势不顾反抗强要了她……事后女儿曾一度想不开,终究因担心她这个老妈子孤苦伶仃,硬是忍受捱了下来。
可屋逢连夜偏漏雨,谁知竟然碰巧这么次就怀上了身孕,待到发现时肚子早一天天大了起来,此时再逼着打胎定会十分危险。于家见事已至此,只好计划等孩子生下来后再做打算,毕竟家丑不可外扬。那时的少奶奶正赶上时日在坐月子,妒恨的她有心插手也是力不足。少奶奶等身体逐渐恢复后,只要挑着少爷不在,就猛兜一股劲地琢磨办法来欺凌她们母女。
想到这里,陈嫂无奈轻叹一句,其实都是她拖累了女儿,否则怎么会落到今天这般如此可悲的地步。几番挣扎要为自己可怜的女儿打抱不平,又担心将来女儿会在于家的日子更不好过,陈嫂嗫嚅数次终是不敢轻易开口。
其实富贵少妇早就看她们母女不顺眼了,也不想想看,一个下人的女儿竟然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想母凭子贵和自个儿抢夺老公,简直就是自不量力!哼!敢跟她争,下场只有一种!
平日在她挑拨煽动下,于家还是执意收留这对母女,主要不就是看在小狐狸精怀了姓于的种的份上,想到这的她更是不可能有好眼色。前几天于家在美国的分公司出了些问题,老公没大半个月肯定不会回上海,如此一来现在倒正是时候,只要孩子没了,低贱的母女俩还有脸赖着不走?不怕丢人现眼也要掂量下自己的份量!
少妇表面上还得客气着,至少在外面不能驳了自己的面子。“今天的事谁也不想,这家医院正好是林氏旗下的,也算和于家有点交情,院长那已经打过招呼了,我们于家也不至于亏待了你们。刚刚两老在家商量了下,决定孩子生下来如果是男的,就过继给我;如果是女的……”手持着华丽皮包,她倨傲地睇了眼,接着讥讽道:“给你们一笔钱好自为之,带着孩子趁早搬出于家,随便在外面开个铺子或是做做小生意都行,我们也算是尽一点心吧!”
听到这,陈嫂双膝一跪,以后说不上哪天自己两腿一蹬就这么走了,要女儿一个人未婚却带着个孩子,会惹多少闲言碎语,更是难做人啊!“少奶奶,您不要赶我们出去。孩子不论男女都是于家的啊!求求您了……”
少妇蹙紧眉心忿忿地说:“怎么,还真想要嫁入于家做小的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把我的脸往哪搁!再说门不当户不对的,你们让于家的脸往哪搁!我告诉你!陈嫂,我现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计较帮你们养儿子了,你不要得寸进尺!至于你女儿,孩子生下来了马上给我滚!不要死皮赖脸的讨人嫌!只要有我在于家的一天,她就休想踏进大门半步!”随即她打开皮包后掏出一张支票,扔在陈嫂的跟前,“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就在外面的车上,等下让司机送到病房。还有这里是一百万好好拿着,如果不想抛头露面,省吃俭用也够你们下半辈子用,还怕饿死?!记得若有骨气最好就别去求于家两老收留你们,至于大少他更加做不了主!像你女儿这种只想用美色来钓有钱人家的公子,还真是给脸不要脸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大家撕破脸皮了,少妇从身后的管家接过昂贵的狐狸披肩,吩咐道:“王妈,你留下来看着点,孩子一生下来就马上给家里两老报个信。嗤——就为这么个破事,还特地把我从麻将桌上叫过来,真是晦气。”披上毛茸茸的披肩,少妇作势拿着手巾擦拭了下肩上的灰尘,最后狠狠瞪了眼依然跪坐在地上的陈嫂,眼尾轻扫紧闭着的产房门,脚跟跺着地面便转身离去。
这一番话刺得陈嫂的心在滴血,对于以前于家两老可怜她寡妇一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而收留她们母女的恩情终究是割舍了。站在一旁的管家惋惜地摇了摇头,拾起地上的支票,上前帮忙搀扶起跪着的陈嫂安慰道:“你啊,年纪都一大把了怎么还想不开呢?少奶奶她……始终容不下你们的啊……梦瑶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拿着这笔钱在外面重新过活,对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离开于家,总归有她们母女俩的容身之地。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全天下早已经没有一个人值得依靠,除了她们自己啊……陈嫂巍巍颤地从管家手中接过那张沉重却轻薄的支票,用力紧捏着纸的手指都已泛白……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身后那扇紧闭着的产房门曾一度轻轻被开启,又无声地被合拢。
“轰隆隆——”一道道闪电从黯沉的天空劈下,伴随阵阵雷鸣声震耳欲聋。当“手术中”的提示灯灭的同时,产房的大门终于打开……但是,摇着头的医生,无奈地传递噩耗的讯息。无法置信的陈嫂悲忿交加,原本满头的黑发似乎多了许多花白。
室内,心电图的监护仪屏幕上已成一条直线,陈嫂蹒跚走近手术台前,颤抖地手试图抚摸盖着白布的女儿,又难以接受事实。当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旁,在氧气箱里早产的婴儿,她终是崩溃地趴在永远无法动弹的女儿身上嚎啕大哭“梦瑶——”!
凄厉地嗓音一声一声呼唤着,呼唤那张青春张扬的脸,希冀能重新扬起动人的微笑……
此时倾盆大雨急骤而下,使整个天空都笼罩着哀戚的伤感……
因为对爱情没有憧憬,不晓得肚子里多了块肉有何差别,施与受开始呈现失衡的现象。男人为了追求短暂的欢愉和刺激,却把结果留给女人独自承受。生下来亦或者堕胎都是女人一辈子的负荷,光是外界的舆论和眼光就足以形成一股强大的压力。她的青春和年华为这种事就被迫牺牲,而送走了黑发人的白发人,一辈子都只能活在阴影之中……
那年,楚梦瑶只有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