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池如澡盆般大,其开头并不规则,周围是参差不齐的冰碴、冻雪,水面上浮游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冰块。给人的感觉水池下似乎深埋着什么活物,鱼?或别的什么?我站在原地静静地观察了约五六分钟,才猛地发现它并不是水池,而是从冰河上砸开的一个冰窟窿,河下未冻冰的水便从这窟窿里冒了上来。从冰碴上可以推知,河冰相当厚,一寸到二寸。能想像得出砸冰人费了相当大的力气。
昆仑山很大,噶尔木河太小。我有预感,冰窟窿里翻卷着的冰块绝不是笑,也不会是歌。我满脑子的疑团。
是谁砸开的冰洞?雪原上那行足迹来自何处?足迹与冰洞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大西北荒漠上的每一块坚硬的戈壁石也许很温暖,但却是读不懂的故事!
一只苍鹰飞过了昆仑山。天地变小了。
……
那天,我回到军营给战友们讲了我的这次奇遇,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鬼话,都说我中了邪,看花了眼。我一遍又一遍地声辩也无济于事。战友们一口咬定我是被类似白蛇精的什么魔精缠了身。其中一位还说,自古昆仑山就是出魔魂的地方,你看那吃尸的鹰鹫天天在山顶盘旋,食人肉是它的嗜好,还能不算鬼魔么?
我无话可说。
两天后,噶尔木大街上疯传着一个消息:昆仑河畔发现了一位藏族老人的尸首,死者身上没有任何痕迹,惟有权子枪的枪托是破碎的。
又过了些日子,地上的积雪消融,人们在那位老人尸体的旁边看到一只死狼,狼的身上千疮百孔,显然老人死前与这恶狼有过一场生死搏斗。按一般推理,狼很可能丧命于老人手下。可是老人怎么死的,却是个谜。
藏族老人和野狼倒下去的地方,正是在我看到的那个冰窟窿附近。
我的心头一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冰窟、藏族老人、野狼,这三者之间似乎应该有什么联系,有一个故事。但是,我无法琢磨透。
夕阳落下山,阳光依然灿烂。世界上就是有这样让你不能理解的事情。其实,并非不能理解,而是你未找到钥匙,有了钥匙,只需轻轻一撞,就会轻而易举地看清它。
我在以后的几十年间,总是努力地回忆着那个雪后的早晨,想着是否当时有个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被我的粗心漏掉了或淡忘了,才让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
心中没有底,我却牢牢记着。
我一次又一次追寻,一次又一次失望。
完全是个偶然的机会,一个意外的线索给了我一个惊喜,令我豁然开朗。也正是这个惊喜加重了我的心事,因为它把我心里的另一桩昏昏欲睡的往事撞醒,那个因为缺氧而死去的女军人……
1996年夏,我重返昆仑山。
噶尔木路口的变化是与这座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同步进行的。我再不敢小视它为荒漠小镇了,当然这种飞跃性变化也体现在了转盘路口周围。昔日坑坑洼洼的路面以及通往西宁、拉萨、敦煌、芒崖的沙土路,早在十多年前就被铮亮闪光的柏油马路所代替。转盘路的中间是一个很大、很壮观、蓬勃着几乎在内地都可以看到的各种花卉的大花坛。四周的楼房高高低低地绵延到远方,一直与昆仑雷峰相衔。
我是个抱着过去岁月不肯松手的固守者,越是看到眼前的这些现代化情景,就越是想追寻噶尔木当初的简陋与质朴。于是,在我被安排住在一个很讲究的军人招待所的第一个清晨,我便拉上与我同行的一位小青年,坚持我的每日散步之旅。当然是从噶尔木路口开步的。
没有落雪,满眼都是冰。
当时,我确实没有怀旧之外的别的想法。仅仅是散步——怀旧,如此而已。但是,如果说我把当年从这里起步晨练时的奇遇遗忘了,那也绝不真实。往事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地浮现了一下。
也许正因为没有意追求什么,只是闲淡地散步,才使我又有了一次奇遇。这次奇遇和上次的奇遇相隔三十余年,可以说完全是两码事,但是,我把它们牵在了一起。
是的,一脉相承……
我俩沿着噶尔木河走,向南,对面就是昆仑山。说是对面,可是走了好久也没有走到它跟前,反而有一种越走越远的感觉。望山跑死马。在戈壁滩跋涉的人对此体会尤深。
风是在荒原上少见的和风,但因为是逆我们而吹,它的力度无形中增大了。我们踩起的沙土被风扬起,在空寂的山野飘成一条条烟尘,很是美丽。走着走着,噶尔木河拐了个90度的死弯,我们也跟着拐弯,继续沿河而行。方向变了,向北走。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前面天地衔接的地方,腾飞着一缕一缕的尘土,最初我还以为是有人也像我们一样在戈壁滩上赶路。后来,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人铲着沙土。他的面前是一个土堆。
我止步。面前站着一个藏族老人,他拿着一把木锨,望着我们却不说话。老人的那双眼睛很有穿透力,我觉得他的目光渗入到了我的体内。藏家人的警惕性蛮高,特别是对汉人。
空间骤然变小了,我感到胸闷。
为消除他的疑虑,我赶紧说明我俩是游转戈壁滩的闲人,就住在噶尔木。他信了,点头。他也告诉我们,他是来扫墓的,家住在乌图美仁乡。他的汉语说得这么流利,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这才想起清明节快到了,同时也明白了他身边的那个土堆是个坟包。
我问:这里埋的你什么人?他说,不是我的什么人,也不知道是谁的什么人。我惊讶地望着他。他不语,又举起木锨给墓堆上铲了一锨土。
我们都静静地站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戈壁风的呜呜声在耳旁疯狂地叫着。我留意起了他手中的那锨,为什么是木锨呢?这东西在内地早就绝迹了。
藏族老人的警惕令人折服,他显然也注意起了我在注意他手中那家什,便说:这是特意找来的一把木锨,怕伤着了他!
可见这个不知道是何人的死者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是很重的。
我期待着,相信他还会有话对我说。
戈壁风连身都不转地旋转着。
后来,他果然拔出嘴里的烟斗,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他说,这是噶尔木的一个新传说,却也有几十年了。我问:几十年还算新传说吗?他说,从几十年前传到现在,常传常新嘛!我说,也是。那一定是个很有内容的故事了。
他接着讲了下去。据说,埋在戈壁滩这个坟里的人是在一次与野狼搏斗时丧命的。当然野狼也被他捶死了。狼的遗骸早已被岁月风化,变成了戈壁滩上空挤不出水滴的干云。这个人不是无缘无故地斗狼,为的是保护一具尸体。尸体倒是保住了,他也变成了尸体。
那个年代,噶尔木其实就是一片荒滩,狼很多,且凶。人烟稀少的地方,任何一种野兽都有可能占山为王。那天夜里,当噶尔木河畔猛乍乍地躺着一具尸体时,一双绿电灯泡似的狼眼穿过沉沉夜幕,从昆仑山的方向射了出来,狼是被尸体的腥味引诱出来的,它很灵敏。但是,它做梦都没有想到,眼看到嘴的一顿美餐因为遇到了一个难以对付的敌手而告吹。这个敌手并不是它的同类,而是一位藏族老人。后来,人们相传,那老人是守尸人。至于他与死者是何关系以及他从何处而来,一概不知。另一种说法是,那晚老人夜行路过噶尔木河畔时,碰巧遇上了吃尸的野狼。总之,老人在发现野狼要碎尸饱餐时,便勇敢地迎上去与狼厮拼起来。当时野狼已经叼起尸体拖拉了一段路,老人追赶上去从狼嘴里夺过了尸体。野狼自然不会甘心,便反扑,再去夺抢。俗称:狼是铜头铁背豆腐腰,外加四条麻秆腿。老者深谙此道,只见他一个狠拳砸在狼腰上,狼趔趄了一下,几乎倒地。老人乘胜又给了那狼一个黑虎掏心,狼就懵了,后退几步,蹲在地上,与老人对峙起来。狼在寻找或者说在等待机会。老人的机智聪慧就在于他总是先发制狼,绝不给狼喘息的间隙。他又主动扑上去与狼搏斗起来。狼已经发现自己今天遇上了难缠的敌手,还不等老人上来它就退了。退至一二米外,狼又蹲卧在地,继续对峙。
不给狼喘息,老人便赢得了时间。这当儿,藏族老人很麻利地背起地上的尸体,坠入噶尔木河中,让水漂流而下。藏家自古就有天葬、水葬,天葬为上。那夜老人只能给死者实行水葬了。令人生疑的是,当时噶尔木河结着厚厚的冰,滴水不流,不知老人是怎么把尸体放入水中漂走的?
就在老人将尸体投放河中时,野狼怒冲冲地冲上来与他争尸。
那凶残的样子分明是要拿活人作替代,以报他放走它一顿美餐之仇。那个夜晚的那个时刻,人与狼拼搏得很激烈,狼虽然被老人的铁拳砸得遍体是伤,但是它并未被降服,始终顶着野劲与敌手厮斗。老人进一步,它死守不退。老人给它一拳,它还来一扑。僵持许久,难分胜败……
“那么,最后的结局怎么样?”我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问了一句手拿木锨的藏族阿爸。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过了片刻,他将木锨插在沙地上,才讲了如下一番话:
老人死了!但是,人们看到他时他身上没有伤痕,这起码说明这样一个事实:狼在他之前已死去了。据大家分析,他是挣死的。
我忙问一句,何为挣死?他说:你不知道,这地方空气稀薄,氧气很少,老人纯粹是用超人的意志斗恶狼的。力气耗尽了,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头。如果有氧气,他不会死的!
这话,我听过……
数十年间,我多少次闯荡青藏高原,见到过因缺氧而丧命的人可以说难以计数。可是,土生土长的藏家人因为缺氧而丢了性命的事,我确实是第一次听说。可见高原缺氧对人们的摧残乃至残杀是六亲不认的。藏族老人死了,野狼也死了。然而,缺氧的土地孕育出来的故事却是鲜活活地嫩。高原人要生存,要有所爱或有所恨,就必须在这种缺氧环境中顽强地表现自己的智慧,同时,还要不断创造智慧。
戈壁里的胡杨才最像真正的树。藏族老人手中的木锨如果插在戈壁滩,定会长成一棵胡杨大树。我这么想。
噶尔木的传说引起我的极大兴趣是因为我把它引伸到早年间我看到的那具女兵的尸体和冰窟窿周围的现场,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它们之间应该有一个穿针引线的内在故事。可是,我无法找到这个故事。
缺氧的日子很苦涩。
缺氧的土地能长树。
我并不茫然。
气喘喘的我仍然要寻找不死的故事,编写我的著作。因为我的战友包括我自己还要生生不息地在这里创造新的生活,繁衍子孙。
我从藏族老人手中接过木锨,给那墓堆上添了一锨土——没有新土,戈壁滩上所有的土都缺乏水分。
愿这个墓包不死,不老。
我继续前行。
骆驼草茂盛,高过我的睫毛。
我回头望去,那墓堆变成一座山峰屹立于地平线上。
这时,一个赶着羊群的藏族少女经过我的面前。羊蹄很干枯,少女的脸蜡黄。我的心也干了。忽然,我听见了水波声——噶尔木河!
一看见河,我心里就咕咚咕咚泛起了涛声。
我和牧羊女一路同行。
昆仑山还是那么遥远,戈壁滩依然热气晃眼。
比山远的是路,比水绵长的是我们的生活。
戈壁滩有了牧羊女,还愁这缺氧的土地不会再长出新的传说?
高原的美丽在于它缺氧。
缺氧的日子也能滋润美丽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也许不开花,但是它有果实。
墓堆比山高。
从昆仑山巅的白云处飞来一只鸟。
我看清了,它不是鹰。比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