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拉姆帐篷周围的草滩成了藏羚羊的决斗场所。公藏羚羊与母藏羚羊在拼斗,决胜负。那些公羊们使出积蓄了大半年的所有锐气和精力,去占有母藏羚羊。这种占有是自私的,也是野蛮的。母减羚羊则奋起反抗,决不轻易把自己的青春“彩球”抛出去。但是,不管怎么说,频频防守的母藏羚羊是弱者,争强好斗的公藏羚羊是强者。然而,争斗的最终结局却出入意料,弱者战胜了强者。
你只要看看它们争斗时母藏羚羊机智灵活的表现,就足以证明它们取胜是理所当然的了。母藏羚羊知道凭力气斗不是它们之长,于是便改硬拼为斗智——好聪明的母藏羚羊,它们在公藏羚羊追着跑了好长一段的距离时,突然就势往地上一趴,这时它的那两只长而尖的刀般的角自然伸向后方。乘胜而追的公藏羚羊则猝不及防,仍在猛扑向前,正好那两把利刀刺进了公藏羚羊的胸膛,公藏羚羊只有一命呜呼!
在这个藏羚羊交配的季节,草滩上满是公藏羚羊血淋淋的尸体。
这是藏羚羊家庭的悲剧!
这么美味的鲜肉,拉姆从来不去拣拾。
这个季节她总是很少说话,差不多每天眼睛都红肿着。她夜里睡不好觉。
这天,当她看到又有几只公藏羚羊被母藏羚羊戳死在草滩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惊叫一声,双手掩面地跑回了帐篷。
甲巴也凄惨地叫着跟上拉姆回到家。
李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追回去问道:“拉姆,你为什么这样?”
拉姆双眼紧闭,一句话也不说。
甲巴仍在狂嗥着。
这时,一只人头盖骨做的碗,像飞碟一样在她眼前旋转……
那是拉姆终生都烙于心、刀子也刮不去的伤痕。
她的部落她的家族,都会以发生这样的事而耻辱,它败坏了这个高楼深院的门风。她就是这么腐烂的,是她的良心和至高无尚的佛祖教会她懂得了残忍无道是人世间最不能容忍的罪孽。
那天,她本来是无心也无兴趣跟着管家去催租的。在拉姆的意识里,谁家有牛有羊还会不给主人交租?可是她家族的贵人们几乎众口一词地说那个叫玛钦次旦的穷牧民就是有意与主人抗租,死催活催也不交租。“种主人的田,放主人的羊,有什么理由不交租?”拉姆当时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这个次旦好有胆量。
可是,有胆量不交租算不得好汉。等她到了次旦的帐篷里一看,便马上改变了看法,她眼看着次旦一家人无遮无盖地蜷缩在帐篷的一个角落,寒风里冻得抖抖瑟瑟,像一窝脱了毛的雪鸡。还不等她说句公正的话,管家就七手八脚地把次旦押到了庄园的刑场上。
据说,后来阿爸用来盛宝器的那个小碗就是次旦的头盖骨……
拉姆昏倒在刑场上,当她醒过来时是在第二天深夜。阿爸和阿妈站在她床头,他们整整守了她一天一夜。
她没有说一句话,她突然觉得她不认识阿爸了,她不认识阿妈了。她又闭上了疲劳的双眼。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没有了阿爸、阿妈的影子,她只听见外面接连不断地响着枪声。枪声就在庄园的四周响着。
这时,黎明的曙色刚刚爬上拉萨市布达拉宫的金顶……
已经三天了,拉姆基本上没吃一口饭,只是频繁地喝水。第三日,当李湘把一碗做熟的鲜嫩的藏羚羊肉端给拉姆时,她突然怒目瞪视着丈夫,儿乎是吼似地说:“湘子,你还让我活不活?快把藏羚羊肉给我端走!”
之后,她很平静地说出了下面一席话。
“我,一个名门贵族的小姐,放着幸福不享受,为的什么呀?在我从那个吃人肉喝人血的世界逃出来以后,我就想着找到一块净土,过清闲平静的日子。我总算满足了,遇到了你,我们住的地方水草丰盛,又是动物的天然王国。可是,我万没想到,没有好日子伴我到永远,无人区的草原上仍然是血溅牧草,哭叫连天……”
次日,拉姆便出门了。她第一次没有李湘陪她,而是一个人沿着一条小溪去散心。这一去她就再没回来……
在无人区的几乎每个路口,都贴着一则寻人启事。它要寻找的正是那只藏靴的主人:拉姆。
拉姆出走时,只带走了那只藏靴。
很有意思,寻人启事是用汉字写的。在藏区,识汉字的有几人?李湘不会藏文,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不得不露出外来户的破绽。
所以,这则寻人启事等于一张白纸。
他孤孤单单地走在空寂少人烟的草原上,有目的却无目标地走着。他希望能在突然之间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他心爱的妻子!他真的离不开她。
闯进无人区这些年来,他在人生征途上遇到的困境、痛苦以至灾难,无一不是她伴着他走过来的。十五年了。很快,又很慢;慢得常常使他觉得过一日就像一年那么长,快得使他觉得和拉姆的生活刚开了个头她就走了!
十五年间,他没有见过一个汉人,没有见过一辆汽车,没有使用一块香皂,没有刷过一次牙,没有洗过一次澡……惟一可以慰藉他心的是,几乎每天他都能看见飞机无声地从头顶掠过,这是连结他和外界的惟一寄托。那蓝天上的飞机把他的心提得高高的,直到飞机已经远去了,他的心还在空中旋转……
他忘了回家的路,也不曾记得家里还有什么人在等待他。他只知道有拉姆,有无人区。他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他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拉姆!
还不到40岁的人,脸上被岁月犁出的深沟和风雪镀成的赤黑色,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说他60岁,也有人信。
失去拉姆后,他就没有家了。他需要拉姆!需要孩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被恶狼糟践之后,拉姆又生过两个女儿,都没有活。
拉姆!你现在在哪里?快回来吧!李湘需要你,他需要孩子,需要家!
这一天,一件喜出望外的事使他那希望一直没泯灭的心里又燃起一把炽热的火。在一个路口,他意外地看到栽在地上的一根木棍挑着拉姆的那只藏靴。他立刻上前连棍子一起抱住了藏靴,嘴里连连地说着:
“没错,是拉姆的靴子。她一定是用这只我熟悉的靴子告诉我,她还活在世上,她也在寻我。拉姆,我的好拉姆,我一定要等到你!”
他蹲在那根木棍下,怀里抱着藏靴,整整等了一天,没有拉姆的身影。
又等了一天,仍然没有见到拉姆。
第三天,他索性把家搬到了这个路口。
于是,这里便撑起了那顶只挂着藏靴、却没有人住的帐篷。
人呢?
李湘踏遍草原,找着拉姆……
他终于见到了一个牧人,一个脸上的苍桑很深的老阿爸。
他问:老人家,你见过一个女人吗?
老人打量他,像打量一个拦路抢劫者一样不换眼地看着他。
他再问一句:阿爸,你见过一个放牧的女人吗?
他人总算把目光从李湘身上拔出来,回答说:“我除了看到你,再连一只狼也没见到!”
他不敢再问了,他相信老人说这话时的脸一定像喇嘛庙里的凶神一样怕人。
他告别老阿爸,走出好远了,听到老人大声对他说:
“你说的就是那位除了高贵的血统和贵族封号之外,就一无所有的小姐吗?到尼姑庙里去找吧!”
李湘的脑袋“轰”一声像被重炮击了一下。他回头去看时,老阿爸已经一颠一颠地走远了。
小河里,无鳞鱼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