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彼此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回城的事。他们相互隐忍着悲伤和不安,希望留给对方一段干净美好的回忆,把一天当一年般生活着。
这一天,元怀景不让高月养伤期间到处走动,又怕她闷着,不知上哪抱回了一叠书籍,好让她多一个消遣。
高月跳过去翻了翻,瞅了瞅,然后撅着嘴嘟囔道:“这些书都看过了。”
“那再看一遍嘛。”元怀景认真地建议道。
“不要。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不信你考考我。”
“那我真的考考你哦。输了怎么办?”
“罚酒喽。”
“那不行,你现在还病着。”元怀景想了下,道:“以茶代酒吧。”
“本姑娘很豪爽的,你看着办吧。”
“那——我问你”元怀景顺手抄起一本书,略翻了翻,“《史记-荆燕世家》里,第五个出场的人物,文中一共提到他的名字多少次?”
“……”
“要不,”高月转了转晶亮的眸子,转移话题道:“我们下棋吧。”
看着她毫无愧色地耍赖,并朝自己笑得灿烂如花,元怀景心里柔软得想什么都依从了她,“那我下午去买棋。”说着用手指碰了下她的鼻尖,宠溺道:“我先去给你弄点吃的。”
高月倒在床铺上,伸了个养尊处优的懒腰,“午膳要是有蒸茄子的话,我会觉得你特别英俊的。”
“嗯……”元怀景略沉吟,“戒了吧。”
“什么???”高月忽地坐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戒了?本以为他会很巴结地讨她欢心,想方设法地哄她吃饭,没想到——?!
“我最喜欢看到别人戒掉喜欢吃的东西呢。”元怀景故作一本正经道。
“……”
夜里,两个人合衣而眠,海侃到半夜。元怀景为了让高月多休息,总是先中断话题,哄她快睡。但高月话很多,什么海外奇谈,虚虚实实,捕风捉影的事都有,弄得元怀景啼笑皆非的,又来了精神跟她解释纠缠上半天,直到天边泛白。此时高月才倦意渐浓,话语渐模糊不清。元怀景含着笑意注视着那双缓缓闭上的星眸,心里生出一片难言的安宁,在那安宁的远方,仿佛又是深渊。他,心甘情愿地往下坠落。
转眼过去了四天。
这日清早,她乔装打扮成一个书童,临水束发时,心里暖暖地回想着他这几天来的小题大做,以及对她巨细无遗的呵护。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朝身后的元怀景走去。
此时朝阳初升,跃上马时两人相视一笑,迎着和煦的阳光火速回城。
匆匆路过赤县京畿时,只觉与平素不太一样,街上商铺没有开,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的。行人稀稀拉拉的在萧瑟的秋风里出没不定。
直至城门,但见卫兵披麻戴孝的立于两侧,认出了元怀景,恭敬持重地上前揖了一礼,然后放行通过。元怀景本想问城里出了什么事——但见另一个卫兵盯着旁边的高月打量,怕生出事端,就没去多问,立即扬鞭疾驰而过。
一进都城,两人不约而同地悚然停驻,却见那宽广笔直的街道一片死寂,寥无人影;各处的楼宇房舍、酒坊勾栏皆森然紧闭地竖起了白旗,迎风袅袅,如撞幢招魂,甚是诡异。
昔日繁华之地,旦夕之间竟宛如哀城,千家万户孝旗飘飘……
“这是……”高月攥紧马鞭的手微微颤抖,“是国丧?!”
必要时——不必管朕!
少帝的话,言犹在耳。
“难道皇上他?”高月侧首,望着面有忧色的元怀景。
难道,已经换天了?
此时一个身穿丧服的老人胸前抱着一袋东西在风中颤抖,躲躲闪闪地走过,元怀景一夹马肚,上前问道:“老人家,请问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慌得急转身,惊道:“我马上回去,马上回去!”
“哦不——老人家我是过路的,不是赶你回去。”元怀景览了一下满目的寒凉肃杀,和缓道,“只是想打听一下,城里发生什么事了?”
老人这才敢上下细细打量着元怀景,小心问道:“你刚进城的?这城里出大事啦!”接着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说:“丞相几日前薨殂,今天以国礼厚葬,城里要戒严了!”
元化阳——死了?!
高月看到马背上的元怀景面色一僵,全身抖索了下。
那个多年来,于波谲云诡的局势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人——死了?
高月感到背脊发凉,难以置信。惴惴地揣测,是谁……让他多年来小心谨慎经营的一切化为乌有?
经历了这么多,高月早已看清楚:元化阳最大的政敌,除了自己的父亲,还能有谁?她抬眼哀戚的看向元怀景,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脸色惨白地坐在马上,仿佛被抽空了一样感觉不到外物。
两人就这样踽踽而行,一路无话。
宽广的长街,两边阒然静立的楼宇房舍,只有马蹄的得得之声刺破寂静。有那么一刹那,她希望这条路能无限延长,能让他们永远这样走下去。
如今,父亲高离失踪,但元化阳的死,不管怎么样,仿佛都与自己的父亲脱离不了干系。
若不是父亲所为,难道……黄雀在后?
谁会是这场流血里最大的得益者?
纷乱的思绪在无数次比对思量中,渐渐有了一点眉目:眼前一张若明若暗的脸孔逐渐清晰,一个神情淡漠、面容略显苍白的俊秀少年!
少帝……
少帝!
想起那位少年,高月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有着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冷静和果敢之色,却一直对元化阳的安排几乎全盘妥协接受。朝野上下觉得他象面团一样被丞相揉捏,毫无还手之力,他却暗中和自己的父亲联手,并不惧生死——他如此示假隐真,城府如此之深,也就只有他,才最有可能是那只蓄势待发的黄雀了!
猛然又想起那天,少帝交代过的事和孤注一掷的神情。高月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今天的一切,或许是自己的父亲和少帝,酝酿已久了。
为什么彼此的父亲,都要致对方于死地?
她不敢再想下去,不知道该做什么。
看着元怀景木然的身影,明明是伸手可及的人,却似乎离自己好远好远。彼此的距离,在那一瞬间,仿佛生起了千嶂万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