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说从这里切人个人的内心生活,这部小说也许是中国少有的真正审视个人心理历程并具有个人忏悔意识的作品;但关于个人的精神探索很快就被置换。被超越,个人的故事迅速被思考历史的评价性体系所替代,这个故事的主体已经逐步演变为爱情失败主义者的挽歌。到底那个原罪般的动机与这个动机的挽歌有什么关系呢?原罪被改换成错误,那个不能逾越的人生障碍,又是如何轻易地超越了呢?通过反思,通过与我们的过去对话,铁凝那些饱满而细致的笔调,使这一切变得新近叙述人碰对的是个人的整个历史,而不是某个生活死结。我们没有罪,我们经历了生活磨难,我们做出了选择,生活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确实,那个原本以为要起决定作用的赎罪意识,现在完全被系列生机勃勃的生活掩盖了。我们不再忏悔,我们只需要观赏和评价。就文学叙事来说,这郎作品给人提供了极为丰富的蒯读资源,它的耶种历史感那种亲历性,那种现场描写,邯是无与伦经的。女人绎历风雨,如同走进淋浴——正如小说的封底出版商所提示的那样——经历了风雨的女人则响如出水芙蓉这是什么样的暗示?这是引么样的推理?叙述人,或者蜕铁凝,显然,或者说实际卜,也被这种暗示和推理所蒙蔽。她已经放弃了那个最初的动机——那个本来要作为对一个人的内在意识进行最深入解剖的切人点,她怀着解脱的心情,摆脱了这个蕾负,随后她更轻而易举地摆脱了更多的东西,或者说,更多的男人——方兢,陈在,麦克。她随后需要的是战胜自己,她成功地战胜了,她因而成熟了。
于是,私密式的自传文体放弃了自我探索,转向完整的历史思考。正如那个原罪意识被转嫁到历史中去一样,关于个人的****故事。也转向了对历史的反省。多年后,轮到她以怜悯的目光看着方兢——这个当时她爱得如醉如痴的男人:她明显地感觉到他老了,不只足他的外表,而是他内心的不自信,“她能给他的只是礼貌和同情”。这个她曾经为之激动不已的男人,现在在她看来,再过分一点就像一个卖笑的男人了,尹小跳已经站在人生的制高点上,她超越了历史——自我的历史。铁凝对于方兢这个超级文化符号的书写,就具有了反思一个时代的意义。叙述人说道:“那真是一个崇拜名人、敬畏才气的时代呵,以至于方兢所有的反复无常、荒唐放纵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娇都能被尹小跳愚昧地合理化。那的确是一种愚昧,由追逐文明、进步、开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种愚昧,这愚昧欣然接受苦难的名流向大众撒娇。”事过境迁,人们对历史似乎看得透彻而显示出应有的智慧。但所有的历史都经不起过后的推敲。作为80年代的文化英雄,在方兢夸大的巨大的欲望背后,片实只有性无能的本质。是否作者也在反省一个时代的夸大的文化想象的本质意义呢?至少,叙述人在审视尹小跳的爱情时,通过方兢这个符号而拖曳出个时代,方兢的衰落,不只是个人年龄的老化,更重要的是个时代的隐退。这种象征性的描写包含着作者对一个时代的特殊理解。
通过把个人的私密历史转变成宏大的历史反思,尹小跳的爱情挫折变成了理性的胜利,个人的谬误不过是时代(错误?)
的一个小小的投影——那个时代人们都盲目崇拜文化和文化名人;对这一行为的历史本质的理解,把写作私密式自传的动机改变成理直气壮的历史批判。同样,通过把个人的错误归结到历史,把所有的不道德的****都改变成追求个人的真爱,善让位于真,最后真再次还原为善——尹小跳终究获得了道德上的升华。
2私密的深化与改写:历史/道德的陷阱这部小说一直在真实的个人记忆(私密)的呈现与历史反思,在****表现与道德诉求之间转换,前者是后者的铺垫,而后者又是前者的遮蔽和修辞。最后一切都转向历史,转向了道德完善,正如沐浴爱河的尹小跳,最终修成正果,她把陈在还给他的妻子(万美辰),她真正解脱了,所有的过程都呈现了,它的外在,它的可感的生动性都让人们充分领略了;而它的实质,它的道德含义则通过最后的总结重新给定意义。确实,尹小跳始终是~个圣女和****的混合体。她的浪漫爱情没有一件不是有悖于道德的;但任何一个时候,她都在追寻人生的真实含义——真爱。真爱是什么’就是绝对之爱?绝对之爱当然没有界线,没有限制,它是心灵自由的随心所欲的表达。与方兢这个有妇之夫的恋爱,与麦克这个异国毛头小伙的搂搂抱抱,与陈在的狂热,这些都不是尹小跳的主动,只是因为她太迷人,气质独特,男人这些嗅觉迟钝的动物,只有怪异的气质才会引起他们的激动。
但尹小跳始终以她的本色存在,她吸引这些男人是灭经地义的,她是无辜的。但足,申么时候道德问题突然冒出地表?是在最后的人格升华吗?
事实上,对于尹小跳的爱情选择,从来就没有道德问题存在。道德是尹小跳用于审视他人——母亲、庸医牛、唐菲、方兢等等的。小说的叙事足巧妙的,由于设定了唐菲这个人物,使尹小跳在****力面的道德问题化为子虚乌有。还有什么人比唐菲更蔑视道德呢?因为这个人本质上又是道德牢笼里的凶徒,她明显地是从古至今的文化想象中的****的典型,只是在进入现代性语境之后,这类形象总是兼具大地圣母和****的双重色彩。
这个纯粹爱情的产物,结果成为男人欲望想象的尤物,她离爱情最远,她是一个在爱情边界奋力抗争的人。也正因为此,唐菲是这部作品写得最成功的人物。张贤亮的《绿化树》和《男人的半是女人》中的马樱花、黄香久是这种形象,奠言的红高粱家旗中的九儿别有一番野性,贾平凹的《废都》中的唐宛儿则是登峰造极,陈忠实的《白鹿原》中的小娥别有风情,苏童《妻妾成群》中的颂莲不过略微做了调整。男人想象中的性感尤物总是兼具放荡无耻和纯朴善良的双重本质,它们是文学艺术作品中最引人人胜的永不枯竭的超级的符号,在铁凝笔下出现当然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只不过在铁凝的叙事中,这个人物的存在,使尹小跳的那些****经历无可非议,而且具有纯情浪漫的特征。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唐菲像是尹小跳的另一侧面,是她想成为而又压制下去的另一半,一个自我外化的他者。请注意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当唐菲死去后,尹小跳和陈在参加完唐菲的葬礼回到家中,他们有一次激烈的做爱。这在小说叙事中是一个奇怪的场景,尹小跳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以如此怪异的方式表达****呢?唐菲死去后,尹小跳的另一半在这个时候复活了,正如最后她要通过归还陈在米完成她的道德升华一样。在叙述人、尹小跳、唐菲之间,始终存在一种替代和转换的隐喻结构。在所有的小说叙事中,庸菲这种人物经常具有功能性的转换作用。
小说一开始试图进行的个人的忏悔和呈现私密的冲动,并没有构成小说叙事持续的动机,它只是一种叙述策略和修辞手段。这部小说在叙述上无疑非常出色,这得益于它总是蕴含着充足的张力,这些张力来自一系列持续的反思性表达:也就是说,在故事弓叙事之间始终构成一种紧张的反思关系,使这部小说看似平面,却隐含着非常不同的艺术表现力。这种张力并不足可有可无的,在常规小说越来越占据主流地位的今天,如何在常规性写作中找到更充分的表现力,一直是困扰当代中国小说艺术表现的难题。大多数常规小说缺乏必要的艺术表现力,我想,铁凝在叙事中不断介入的反思性观点,确实卓有成效地把小说叙述艺术推到了一个高度。
但是,这种反思性的叙述并没有依照原有动机导向对人的内在意识的揭示,扭转向了外部世界,顽强地超越个人而转向历史。就叙述技巧而言,反思性的关键的动力来自开始设定的那个赎罪性的动机,尽管——正如我们在前面分析过的那样,那个动机被隐瞒和挪用了,但它却给小说叙述注入了反思的契机。
水说似乎一开始就要返回内心反省个人的记忆,内心的独白愿望一度占据主导地位,只是随着叙事的推进,呈现故事占据了主导位置。但这部小说之所以有别于那些畅销小说,就在于呈现、反思交替运作,生活(以及自我意识)的内在性得到充分表达。
叙述人总是在那些人物姓在生活的困境时,反思那种不可知的力量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可以把握的历史理性与生活的那些偶然关节的连接,造就了各种可供叙述人反思的契机。这些反思性叙述拓宽了人物的心理世界,但似乎并没有依循内在化的原则确立一条主线反思人物最根本的自我意识。圆熟的技巧非常老练地使那衅思绪闪烁着思想的机智与敏锐,并且恰当地对根本性的人性的、历史的,政治的症结绕道而行。这些生动的反思没有追究人性的原罪,电淡化了历史之恶。
叙述人的反思性叙述确实是生动有力的,她总是可以越过个人的肩头看到背后的历史。反思性的叙述没有纠缠于个人的自我意识,个人精神的刺痛感淡化了,或者说那种内在性的紧张感消失了,但历史的背景被拓宽了。从个人记忆的深处转向思考一个历史、时代,这部小说的性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外杠经验到人物关系再到时代,小说的旱现、反思向着外部世界推进,叙述人现在站在一个思想高度之上,她不再倾向于在情感的内在化压抑自我,而是看到了“他者”的困窘。她是如何从一个深陷于自责的叙述者,变成一个如此有自主性的女人的?在经历过那些被方兢吸引和诱惑的时期之后,小说主人公的爱情开始走下坡路。这时她开始反省自己的爱情经历,当然主要是反省方兢这个超级的文化英雄。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文化英雄被描述为患有阳萎症状。他对尹小跳的爱情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性能力,而尹小跳是惟一使他成为男人的女人。
浪漫的爱情背后隐含着关于性无能的治疗策略,这种爱情的本质是值得怀疑的。这使人想起多年前张贤亮的风行一时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章永磷通过黄香久而成为一个男人,但其契机在于章永磷投身到洪水中抢救集体财产,他是先成为一个共产主义战士,而后才在女人的怀抱里成为一个男人的,后者不过是前者的一个辅助手段而已。但在方兢这里,历史理性的崇高日的被抹去了,这个文化英雄完全受困于肉体,他的****(精神)活动是围绕肉体的拯救工作而展开的。这是一次优雅的解构,也是一次致命的反省。叙述人揭示了那些浪漫****的外表下掩盖的本质,精神性的爱情如何被物质所支配。理想化的爱终究在性能力的治疗过程中瓦解,在始乱终弃的结局中粉碎。也许这种质疑还可以放大到象征意义层面加以滨解,它导向关于80年代中国文化理想的反思可以看出,作为一部梳理记忆之作,这部小说以个人的历史拖曳着民族、围家的历史。很显然,个人的内在体验始终在那些历史的压抑机制上,它使那些人性的困境都显不出深度。就出发点,它试斟对人的历史发问,而这种发问却相臣对市并且又相互解脱。按照小说对人性的追问,这里面大多数人似乎都有罪:尹小跳觉得她谋害了妹妹,而母亲章妩与唐医生偷情,红卫兵对唐津津进行迫害,而唐菲放荡不羁……如此看来,作者试图认为人胜的罪恶具有普遍性,她要审视人的本性;但她对历史的揭示,则又给人性找到了解脱的出路。这些罪恶,因为放在历史语境里,则变成了一些过错。根源在历史,而不是在于人性的本质。母亲章妩与唐医生的偷情,因为具有反抗历史压抑的意义(逃避革命与暴力),因而个人的力比多驱动也具有了反抗政治异化的功能。章妩因为要照顾两个女儿,她不愿意到农村去,她不喜欢那种革命与暴力的气氛,这就是通过偷情丽获得病假的内在意义。在这里,偷情不再是单纯的偷情,性的背叛就是一种政治背叛,就像对唐津津和唐医生的性的迫害就是********一样。人牲与历史既具有相互的给予性,又相互消解。人性本质上是历史地形成的,这就是说,人性本来不过是尤物之阵;而本质主义的人性也就是历史性的人性,人性的所有内容都被历史填满,我们只要反思历史就行了,哪里还有人性存在的余地?因而,人性确认自身的绝对起源性,它就是反历史了。
正如铁凝试图做的那样,这个反恩人性的动机一旦滑向了历史,就消解了人性。所有关于人性的困惑,关于人性对自我的恐惧,都不过是对历史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