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夏的果园,苹果树枝繁叶茂,枝头结满青果。王良在果树中转悠着,突然,透过枝叶他发现了月香的身影,不由得站住了脚。
月香孤独地站在苹果树下,把手中一根果枝上的叶子一片一片摘下,飘落地上。
王良迟疑地向前走去。月香听见响动,将身子背了过去。王良靠近月香,轻声道:“月香。”
月香慌乱地:“你不要找我,好吗?”
王良憨笑着说:“在下水洼的大雾里,我已经找到你了呀!”
月香低垂着头:“你还笑?那么大的雾,把我都快吓死了,两只脚被烂泥往下吸,一个劲儿地往下吸……”
王良说:“幸亏你没再往里走。”
月香抬起头来:“谁知道雾一下子变得那么大,大雾堵得气都喘不过来。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死的……”
王良笑道:“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妈?”
月香深情说:“就在我快不行的时候,一下子听到你的声音,好像日头‘轰’地在心里亮了。”
王良问:“那今儿个你咋又不让我找你了?”
月香又低下头,手指绞着垂落在胸前的辫子梢:“今儿个不是那天,我……”
王良问:“你咋啦?”
月香 半天不语。
王良说:“你就直说,咋想就咋说。咱们从小都是同学,没啥不能说的。”
月香看着王良,欲说又止。
王良笑道:“咱别这么木头桩子样老站着,我都站累了。”
月香不由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那你就找地方坐呀,谁也没罚你站。”
王良也不由得笑了,“我老被老师罚站的事儿,你还记得呀?”
月香抿嘴笑了起来。两人走到井台边坐下聊天。
月香说:“记得那天你上课迟到了,跑得直喘,还拎着鞋冲进教室,差点撞上老师。老师火了,罚你站了小半天儿。”
王良说:“我瞅见同学们都笑话我,可你没笑。”
月香问道:“你小学时,咋一跑就脱鞋?”
王良说:“妈说成天瞅我长脚,鞋子就做大一些。大鞋子不跟脚,一跑鞋就往下掉。再就是,一家人穿的鞋子都是妈做的,我心疼妈累着,少穿鞋子就耐穿些日子。”
月香敬重地看着王良:“你那么小就知道心疼妈。”
王良说:“当儿的不孝敬老人,那成啥人啦?”
月香又问:“你小学不淘气,可你咋就愿意上树掏鸟蛋呢?”
王良说:“我妹和弟都小,家里没有啥好吃的,掏鸟蛋煮给他们吃,能解馋呗。”
月香羡慕道:“我要是有你这样好的哥多美呀!”
王良笑着说:“我比你大几个月,我就是你哥。”
月香喃喃地:“那不是一回事。”
王良说:“我给你当哥不够格?”
月香说:“我没说不够格,可是……”
王良说:“你是怕我对你不好?”
月香吞吐地:“我是说我……”
王良不解地:“你不喜欢我?”
月香低下头,轻声说:“不是,你就别问了。”
王良急了:“不是说好了,啥话都可以说,你咋又不说了呢?”
月香犹豫道:“王良,我的事儿,赵婶都对你说了?”
王良问:“什么事儿?”
月香怯怯地:“ 我有一次发高烧,烧抽风了,落下了病根儿。这些年,有一些上门提亲的知道了我的病后,就再不来了……你不嫌弃?”
王良吃惊地看着月香。
月香喃喃地:“我不怕你嫌弃我,我也不怕你不喜欢我,我已经习惯了。”
王良坚定地说:“月香,我决不会嫌弃你的……”
月香打断说:“不,你应该找一个更好的女孩。”
王良一脸敬意:“月香,你就是我心里最好的女孩。虽然过去我们是同学,可今儿个是咱俩头一次相亲见面,你就把你的病告诉了我,一点儿不隐瞒。就冲这个,你让我佩服。人吃五谷杂粮,谁也不担保谁没个五病三灾的。你有病,慢慢调养,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月香一下抬起头,两眼闪出泪花儿:“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王良拍着胸脯:“掏心窝的话。我和你一样,不会说假话。自打毕业后,咱两个村虽然才相隔十几里地,可我们再没有来往了,可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就想着你!”
月香掩面而泣,两肩一耸一耸的。
王良抓住月香的双肩,憨直地:“你别哭,你哭啥呀?我不是不嫌弃你有病嘛!我听赵婶讲了你爸你妈的事,你们一家人更让我敬重!”
月香一下子将王良抱住,把泪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膛里。
王良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是好。
月香泣声道:“抱我,抱紧我!”
王良双手环抱住月香,紧紧,紧紧。
月香的双手也紧紧箍住王良的身体。
2
王良的二婶正坐在炕上补衣服,二叔匆匆走进屋来:“孩子她妈,我刚去大哥那里了,有件喜事儿告诉你!”
二婶惊奇地问:“啥喜事儿呀,快说。”
二叔边脱鞋边上炕说:“有缘呀,兴许是天意,老赵家给王良做的媒,就是王良在下水洼救起来的那个闺女月香啊!”
二婶兴奋起来;“那可太好了!老大刚结婚,老二又闹上一个媳妇,真是天大的喜事呀!”
二叔也说:“就是就是。咱大哥家四个儿,只有一个闺女,咱们老荒村穷掉了底儿,不换亲娶不到外村的闺女。这下好了,大哥心里的愁结又解开了一个。”
二婶提醒说:“你别只顾为大哥家高兴,咱家的彪子也二十了,你也该为他多操操心了。”二叔叹口气说:“唉,你要是当年怀个龙凤胎多好。”
二婶嗔斥道:“你少扯这个蛋!嫁给你们这些老荒村的爷们,过日子穷掉底了,这些年就靠换亲给儿娶媳妇,你们一个个还有脸面站在村口说话吗?”
二叔不以为然道:“别尽说掉链子的话了。队长也发急了,昨天在地头说,‘四人帮’倒台了,虽然咱们这里是九河下梢,十年九涝,可是老荒村的人,一定要闯出一条过好日子的路。”
二婶撇撇嘴:“是爷们光磨嘴皮子不行,得干出个样来看看。’
二叔说:“听队长说,他上去开了几个会,看这气候,不会再像往年那样穷折腾咱们庄户人了。”
二婶说:“咱不懂这气候那气候的,大伙能往好日子上奔,就是个盼头。”
3
村前有一条小河,老荒村的妇女洗衣服都到这儿来。三个女人一台戏,小河边就没清静过。时芸端着一大盆脏衣服来到河边,招呼先来的:“两位嫂子,你们来得早啊!”
俩位一胖一瘦,胖嫂说:“老王家新媳妇,你们就两口子,咋洗这么多衣服?”
时芸说:“老爹和二个叔子的衣服,捎着都洗了呗。”
瘦嫂道 :“怪勤快呐!”
时芸蹲到河边:“洗一个萝卜也是洗,洗两个萝卜也是洗。”
胖嫂说:“你没进门儿前,老王家是筷子夹骨头,一窝光棍。现今好喽!”
时芸喜滋滋的:“老黄历别翻了。再过些日子,又有个新媳妇要进老王家门了,大弟今儿个去相亲了。”
瘦嫂睁大眼问:‘谁家的?”
时芸说:“说出来大家都知道,就是下大雾那天,全村老小到下水洼敲桶敲盆救上来的那个大闺女。”
胖嫂说:“她呀?那是草根村的月香。”
时芸问:“嫂子熟悉?”
胖嫂说:“咋不熟悉,我娘家就是草根村的。她家是烈士家属,她妈盈芳一直守着女儿,没找人家,母女俩人都非常好,可惜……”
时芸问:“可惜啥?”
胖嫂欲言又止:“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呀……”
时芸停下手中搓洗的衣服,急切地问:“嫂子,这话不能说一半儿留一半儿,你往下说呀!”
胖嫂急忙改口:“我多嘴了,不说了。月香是个人见人喜的闺女。”
时芸急了:“嫂子,别葫芦摁水里,吞吞吐吐的。我是直肠子,你这个样子我受不了。”
瘦嫂说:“都是一个村屯的,没外人,有啥不能说的。”
胖嫂说:“衣服的水要拧乾,我把啥都说出来吧。月香人长得好,妈也是吃公粮的,按家境和人品,十村八屯没有挑的。可惜,月香有年发烧,落下个抽风病……”
时芸惊愕地问:“抽风病?”
胖嫂话出就后悔了:“瞧,我该打嘴。可是,你也别惊乍,我上次回娘家听说,月香这一二年从没耽误过出工,好像那个病没啥事了。”
时芸低头洗衣服:“是吗?”再没说话。匆匆洗完,就往家去,走进院子,她将盆子放在晾衣绳下,就向房门走去。可当她飞快拉开房门,刚要跨步进去,突然又停住了脚步,她犹豫了片刻,又退了回来,将洗净的衣服一件件挂在绳子上。
王老汉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大媳妇,又划拉这么多衣服洗了?”
时芸看向王老汉:“爹,大弟还没回来?”
王老汉高兴地说:“一定让人家留下吃饭了。你赵婶做的媒,保准能成。”
时芸心里犹疑,嘴上却说:“爹,上次月香妈和月香来咱们家,母女俩让人见了头眼就可心,说话办事,和一般庄户人家不一样,懂事理。”
王老汉得意地说:“那是那是。再说了,月香和咱家王良又是同学,知根知底。般配,般配呀!”
“爹……”时芸把话咽住了。
王老汉察觉不对,问:“咋啦?”
时芸犹豫不决,没出声。
王老汉盯住她:“你有啥话,说!”
时芸将手停下说:“爹,你知道我这个人肚子里藏不住话。刚才在河边洗衣服时,听说月香啥都好,就是有点毛病……”
王老汉一惊,“啥毛病?快说!”
时芸说:“我也是老王家人了,对大弟的 婚事儿应该上心,所以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得告诉爹和大弟。”
王老汉焦急地问:“说呀 ,到底是咋回事?”
时芸说:“听说月香得过抽风病……”
王老汉一惊:“啥?有这病?!”
时芸点头。
王老汉有点摸不着头了停顿半天说:“可老赵家没提起过这事呀!”
时芸说:“我也寻思,为啥赵婶没实话告诉咱,兴许这病治好了。”
王老汉沉吟:“这种病哪能去根儿,治不好的。月香要真染上了这病,一旦将来犯了,可咋好啊?”
时芸也没主意了,说:“爹,等大弟回来,再细问细问?”
王老汉忧心地说:“你大弟一准也不知道呀!”
时芸手里拿着最后一件衣服,忘了挂,晾上绳的衣服在风中舞动。
4
王良傍晚才回来,王老汉坐在炕上听他聊。
王良说:“月香她爹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烈士……”
王老汉说:“这我知道。”
王良说:“月香她妈一直没再嫁人,月香是她的命根子……”
王老汉说:“这我知道。”
王良说:“月香她妈吃公粮、挣公钱,比咱家日子过得好……”
王老汉说:“这我也知道。”
王良说:“今儿个我和月香啥都说了,我们俩都愿意。”
王老汉说:“你一进门,我就看得出来。”
王良说:“月香她妈说,咱家困难,到时候不用大操大办。”
王老汉看着儿子,没吭声。
王良这才发现爹有些异样,不解地问:“爹,你咋这眼光看我?”
王老汉说:“你知道……”欲说又止。
王良感觉奇怪:“爹,你想问啥呀?”
王老汉问:“这闺女身子骨咋样?”
王良脱口而出:“挺结实呀!”
王老汉又问:“就没一点儿毛病?”
王良紧张起来:“能有啥毛病?”
王老汉再问:“她过去得过啥病没有?”
王良不吱声了。
王老汉提高了声儿说:“你大嫂今儿个听说,这闺女得过抽风病……”
王良惊慌地:“听谁说的?”
王老汉瞪眼瞅王良问:“你知道她有这病?”
时芸在灶间边做饭边注视着西屋的动静。
王良本不想跟家里讲,怕家里人反对,眼见瞒不住了,只好说:“这事月香也是今儿个才对我说的……”
王老汉生气地:“她们咋不早点跟咱家说呢?”
王良解释道:“爹,月香一直在吃汤药,一两年都没有犯过了。”
王老汉担心地说:“儿呀,着可是个难缠的病呀!”
王良说:“月香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犯过病,就是好了。”
王老汉神色凝重:“糊涂呀,这种病是去不了根儿的!”
王良说:“我不信去不了根儿!”
王老汉摇摇头:“不是嘴说的。你得好好寻思寻思。”
王良坚定地说:“我早寻思好了。”
王老汉盯盯地瞅着儿子:“儿呀,这是你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万一将来她又犯病了,你们日子可咋过呀?”
王良恳求道:“爹,月香人好,我就喜欢她,我就想跟她一块堆儿过日子。”
王老汉劝道:“喜欢归喜欢,过日子归过日子。”
王良说:“爹,我懂你的心思。”
王老汉心急,涌起一阵咳嗽。
王良急忙上前替爹敲背。王老汉喘息着说:“这老气管炎,说犯就犯。”
王良边捶边问:“爹,药是不是吃光了?”
王老汉说:“这阵子没吃。”
王良埋怨道:“咋断药了?”
王老汉哀告说:“儿呀,爹这一辈子穷怕了,病怕了!月香这事儿,再跟你哥、二叔商量商量,咋样?别日后后悔。”
王良轻轻却坚定地说:“爹,我不后悔!”
王老汉知道儿子倔犟,也就不再多劝。过一会儿,脸上又浮起愁云:“家里房子实在是太紧巴啦!”
王良说:“哥结婚挤在家,我咋还能挤进家门?爹,我头拱地,自个儿也要接盖一间房。”
王老汉没再言语。
时芸在厨房听了后,赶紧进屋对坐在炕沿上的王强说:“王良一定要娶月香。”
王强“嗯”了一声。
时芸担心地说:“爹身板不好,要是将来弟媳妇再有病,这日子就更遭心了。”
王强白了媳妇一眼说:“别小鸡腸腸的。”
时芸火了:“屁话!我是当嫂子的,我这是在为老王家日后着想!”
王强说 :“你是怕多担事儿!”
时芸把衣服一摔:“别好心当成驴肝儿肺!反正将来各过各的日子,捣蒜捣姜,自个儿去品尝,我还管不了呐!
5
第二天一早,王良骑自行车路过村小学,看见学校周老师正拖着一捆刺槐条往学校走。王良忙下车,:“周老师,星期天也不休息?咋整这么多刺槐条?”
周老师说:“学校买不起地球仪,闲着也是闲着,编些筐卖了,买个地球仪,好上课用。”
王良热心地说:“我用车帮你送到学校去。”
周老师说:“不用。你这上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