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年初一,泡子屯沉浸在一片祥和吉瑞的气氛里,时时传来劈哩啪啦放鞭炮的声响。年头上,家家户户开心地忙,忙得开心,到初一,闲歇下来,喜庆劲儿不减,动作却一下子慢了下来,人反倒显得懒洋洋,柔绵绵的。只有小孩子,依然劲头十足不知疲倦地东跑西窜。一大早,小丽就跑进西屋来给老叔和王良鞠躬拜年:“王大伯,王大哥,过年好!”
老叔喜眉笑眼地从兜里拿出准备好的十元钱新票子给小丽:“小丽又长一岁了,这是大伯给你的压岁钱。”
小丽高兴地接过钱:“谢谢王大伯。”
王良迟疑地掏出一元钱,对小丽说:“小丽,大哥给的压岁钱少,也是份心意。”
小丽高兴地接过钱:“谢谢王大哥了!”然后一蹦一跳地跑出去了。
王良不解地问道:“老叔,你咋一下给这么多压岁钱?在老荒村,是壮劳力多少日子的工分钱呀,我的压岁钱和你一比,就寒醦了。”
老叔说:“这两年我攒下了一点儿钱,小丽是头一次见面给拜年,我多给点儿,是应该的。你给一元也不少了。”
王良提醒道:“老叔,我看是不是小芹的表姑天天对你大哥长大哥短的,把你叫晕乎了?”
老叔不解地:“干啥晕乎了?”
王良说:“老叔,我听小芹讲,她表姑十句话只能信几句。你别让人家把你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老叔不以为然地哼道:“听你讲的,老叔是这种傻和尚吗?”
王良说:“我是给你提个醒儿。我得去给干爹干妈拜年了。”说完他向屋外走去。
王良前脚出屋,刘惠后脚就进来了。她滴溜溜转的眼挤出笑:“老王大哥,恭喜新年发财!”
老叔脸上也堆满了笑:“恭喜恭喜,大妹子新年好!”
刘惠感激不尽地说:“王大哥给小丽这么多的压岁钱,王大哥真是大福大德呀!”
老叔咧开嘴巴,嘿嘿直乐,不知说啥好:“哪里哪里……”
刘惠神秘地拿出一个小盒:“大哥,这是我在山里偷偷留下的鹿茸片,送给你补补身子吧。”
老叔双手接过,高兴地说:“谢谢大妹子!听说这玩意儿能大补?”
刘惠意味深长地说:“汉子补一补好啊!”
老叔嘿嘿笑道:“光棍儿一条,补个啥用?”
刘惠嗤笑道:“身子骨儿壮实,不愁讨不到老婆。”
老叔说:“你可别逗我了,谁肯嫁给我?”
刘惠抱不平地说:“你咋啦?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咋就讨不到老婆?”
老叔苦涩地说:“自个儿过自个儿的,舒坦,没人管。”
刘惠开导说:“舒坦个啥呀?自个儿做饭,自个儿洗衣,咋能舒坦?”
老叔语塞道:“习惯了就舒坦。”
刘惠咯咯笑着,没再说话。
2
初三早晨,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小芹妈一早起就念叨着:“又要见到我心肝尖尖的外孙小宝了!”原来,初二女儿女婿该回娘家,可女儿一家没见回来,估摸今天该来了。小芹妈一会儿看天色,一会儿又担心小宝路上裹没裹严实,千万别冻着了……直到院子里响起大黄狗的欢快叫声。
“妈,一定是姐他们来了!”小芹快速地掀开门帘跑出去。等小芹妈乐得刚下炕,小芹和一身雪的姐夫进来了。
姐夫神色不太好:“妈,爹,过年好!小宝昨天感冒了,今儿个不敢让他们母子俩来,我怕你们在家等急了,赶爬犁来告诉你们一声。”
小芹妈焦急地说:“看你们,大过年的咋把小宝给冻着了?给吃药了吗?”
姐夫说:“吃药了,今早儿摸脑袋瓜还有点儿热。”
小芹妈坐不住了,说:“不行,我不放心。这样吧,今儿个你们不能回娘家过年,我们到你们家去过年
小芹赞同道:“那我们立马坐姐夫的爬犁去。”
小芹妈大声对刘大爷说:“外孙闹病了,我们这就上你女婿家去!”
刘大爷也急了:“这事儿咋闹的,快走!”
小芹妈对刘惠说:“你们娘俩也和我们一块儿去吧,你还没见过我的外孙,胖乎乎的,可待人喜欢了。”
刘惠说:“应当去,可是今儿个我觉得头晕乎乎的,让小丽跟你们去吧。再说了,一张爬犁也坐不下这么一大家子人,我改日再去大侄女家。”
小芹妈说:“那也好,你帮家里照顾着,我们住两天就回来。”
刘惠说:“你们放心去吧。”
小芹妈对小芹说:“多拿些过年吃的,我们这就走。”
小芹爽快地答应:“中,我这就弄。”
小芹一大家子人出院子时,碰上王良从外边回来。王良忙招呼道:“干爹,干妈,你们走亲戚去呀?”
小芹妈说:“去你大姐家……”
小芹妈的话还没说完,小芹就热情地说:“你也和我们一块儿去吧,我姐一直想见见你。”
王良说:“改日吧,爬犁坐不下这么多人。”
小芹妈说:“那就下次吧。”
王良见小芹一家热热闹闹乘爬犁走了,又听见屯里响起了孩子放鞭炮的声响,不由得想起了老荒村的家人,想起了月香的妈。王良站在院子里,遥望南边,任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全身。大黄狗走到他身边,用舌头舔他的手。王良摩挲着它的头惆怅地说:“大黄,你不懂,我们人想亲人的滋味儿,不好受呀……”
3
老荒村的春节,冷清寡味得多。年景不好,过年的心劲儿也孬。王老汉想王良,免不了闷焉焉儿的。王辉懂事儿地说:“爹,我去草根村给干妈拜年,我把哥写的信捎给干妈看,她一定会高兴的。”
王老汉点点头说:“快去吧,你干妈一定惦记着你呢。替你哥,替我们全家给她拜年。”又说,“陪你干妈多待会儿,多说说话,她一个人孤单单的,没人陪,怪可怜的。”
王辉说:“爹,我知道了。那我去了。”说完,出去了。
果然,盈芳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炕上包饺子。见王辉来了,惊喜地立刻有了精神:“辉儿,快进,快进来。妈知道你今儿一定能来,正在包饺子。”
王辉推门进来,给盈芳深深地鞠了一躬:“妈,春节好,我给你老拜年了!”
盈芳高兴地说:“辉儿春节好!妈初一就惦记你了,快,拿着,妈给你的压岁钱。”
王辉接过红纸包的压岁钱,又连鞠躬二次:“这是替我全家和我在北边的二哥给妈拜年了!”
盈芳激动地拉住王辉的手:“好,好,谢谢他们,你快上炕热乎热乎,外面天干冷干冷的,看给我儿冻得。等会儿妈给你煮饺子吃。”
王辉上炕,说:“妈,本来初一我就该来给你拜年,可感冒了,今天才来。”
盈芳关切地问:“感冒好了吗?”
王辉说:“好了。妈,我带来哥写给你的信。”他从口袋里掏出王良写的信。
盈芳高兴地说:“妈眼花了,你快读给妈听听。”
王辉读起信来:“亲爱的妈妈,您好!春节快到了,我在泡子屯给你拜年,祝妈健康长寿。我到北边一切都好,就是非常想念家里的人,想念你和月香,我常常一闭上眼,就好像看见月香笑眯眯地瞅着我……”
盈芳的双眼湿润了。
王辉继续读着:“……我想得最难受的时候,就拿出她给我织的双花毛衣,穿在身上,好像月香紧紧地,紧紧地搂住我,我们俩又在一块堆儿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我们也难舍难分呀!”
盈芳听得不住地擦眼泪。
王辉哽咽着往下读:“妈妈,我想你,我对不起你,月香走了,本来我应该孝顺你,可是我到了北大荒,远离了你,请你原谅我,将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孝顺你的……”
盈芳泪流满面。
王辉哽咽得读不下去了,扑进盈芳怀中:“妈,我替哥孝顺你!”
盈芳紧紧搂住王辉:“好孩子,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
4
每年春节期间,老叔都要到老屯长家里给老屯长拜个年,再喝上几盅,这一年,跟老屯长求个什么事儿,就都方便了。初四晚上,老叔照例在老屯长家的炕桌边陪老屯长喝酒聊天。窗外是木克楞房檐下挂着的冰灯在晃着。
老叔给老屯长斟酒道:“老屯长,这可是龙口老白干,比牙各答酒有劲儿,这是我们老家那疙瘩的好酒。”
老屯长喝了一口:“口味不错,好酒,来,干!”
两人干了又斟,斟了又干,话就渐渐多起来。老屯长关切地问:“小老弟,当大哥的今儿个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过这个年又添一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儿也娶媳妇了,你咋成天挑杆棍子还乐呵呵的呀?”
老叔把酒盅一放,自怜地说:“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后来在南边老荒村一直没混好,哪像你,穿开档裤时就由爹妈配上童养媳了。”
老屯长教训道:“不是大哥说你,这种事,别怨天怨地,要看自个儿的能耐。在咱泡子屯这两年,你混得不错了,咋过大年还没有媳妇给你烫酒呐?”
老叔道:“老哥,你别吃了冰棍说风凉话。这泡子屯连个寡妇都没有,黄花大闺女能让我粘手?”
老屯长又啁下一口酒,摸着下巴说:“外村屯没有能瞄准的?把枪口对上去呀!”
老叔一连喝了二盅:“有几个寡妇五六十岁了,我能要?当妈也嫌老。吕家村有个寡妇,四十岁,可是‘拖油瓶’一串五个,我梗着脖子去拉这个套?唉,北边什么也不缺,就缺女人呀!”
老屯长数落道:“都说你人没有三块老豆腐高,叫心眼儿坠的,可我说,你这方面的心计咋就这样缺呢?”
老叔这时舌头已经发板:“我……我在南边,搞……搞过人家的媳妇,快活过……”
老屯长正色道:“混!是汉子,不能偷人家媳妇,要自个儿娶媳妇!”
老叔被激恼了:“你别……别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我明年就娶……娶媳妇给你看看。”说完,他又去拿酒瓶。
老屯长拿走酒瓶:“你醉了,不喝了。”
老叔起身抢回酒瓶:“没醉,你……你才醉了,咱哥儿俩再干三盅,一口光了,看谁……谁先躺下。”
老屯长下炕:“不中,我当屯长的,可不能把你灌醉,再拖死狗样,拖你回房东家。明天初五,咱哥儿俩再喝,就着饺子喝,中不中?”
老叔连说:“不中,不中!”
老屯长高声叫道:“这是命令,不中也得中!”
老叔傻笑起来:“你……你是大官,我……我听你的……”
老屯长得意地笑了:“这还差不离儿。”
5
刘惠其实并没有生病,一个人在家里正忙活着。她心象撞小鹿似的用一面小圆镜上上下下照着脸,不断地看看窗外有没有动静,又把镜子收起来,拿起一盒火柴走出屋。大雪纷飞,外面没有一个人影儿。刘惠踮起脚尖把点亮的冰灯往屋檐下挂,可差一截,挂不上。这时老叔踩着厚厚的积雪,踉踉跄跄地推开栅栏门进来。大黄狗摇着尾巴走近他,嗅到酒味,走开了。老叔走到门口,结结巴巴的:“这咋才……才点灯?”
刘惠娇媚地说:“你站着说话也不嫌腰疼?咋不早点回来帮我挂灯,瞧我够不着挂灯的钉子,得去拿凳子。”
老叔醉眼中看刘惠朝自己娇笑,晕乎了,说:“不用拿凳子,我抱你,抱你起来就够上了。”
刘惠挑逗地说:“你能抱动?”
老叔舌头已不清地说:“两个……两个你也能抱动。”
刘惠嗤笑道:“吹大牛,不怕闪了舌头?”
老叔一把将刘惠抱住:“我比牛有劲儿,试试……”他一下子抱举起刘惠,在原地转圈。
刘惠笑闹着:“老死鬼,快放下,把我转晕了。”
老叔说:“就要转晕你,就要转晕你,要你不知南北。”继续转圈。
刘惠捶打老叔道:“挨千刀的,你不怕让人看见?”
老叔涎着脸说:“打是亲骂是爱,我怕个啥?”
刘惠俯下身子抱住老叔的头,嘻嘻笑着:“老死鬼,快放下我呀,灯还没挂上呐!”
老叔说:“咱俩不挂灯了,我抱你进屋……”
刘惠软声软气地:“王大哥,王大哥,我……”
老叔扛着刘惠晃进了房门。
一个干柴烈火,一个有心依傍,虽见面没两天,但头眼儿印象就好,也算是天巧地合,前世的姻缘。好事儿完毕,两人在被窝里缠缠绵绵地唠开了。
刘惠嬉笑道:“死鬼,你欺负我,就不怕遭厄运?”
老叔嘻皮笑脸地说:“我咋欺负你了,你是愿意的。”
刘惠用手点了点老叔的胸口:“你咋知道我愿意?”
老叔说:“你一个劲儿的浪,一个劲儿地笑,这还是不愿意?”
刘惠捶了老叔一拳:“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是不是老在外面偷女人?”
老叔忙说:“哪能哪能,我可是个正派人儿。”
刘惠笑道:“那你钻我被窝里是咋个事儿?”
老叔说:“我喜欢你呗……”
刘惠挣开老叔的手,说:“尽说假话。”
老叔认真起来:“咋是假话?你,你钻我心窝里看看去。”
刘惠收起笑,追问道:“你跟我是动真格儿的?”
老叔说:“都睡一块儿了,还不是真格儿的?”
刘惠把头埋到老叔怀里,问:“你不嫌弃我?”
老叔说:“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呐,咋还能嫌弃你?”
刘惠说:“你能娶我?”
老叔说:“娶!”
刘惠又说:“我有孩子。”
老叔说:“我相中你,你孩儿就是我孩儿。”
刘惠一时没吱声。老叔把刘惠的脸抬起来,信誓旦旦地说:“明儿个收拾收拾,后儿个就成家。”
刘惠眼含泪花笑了出来:“你咋猴急猴急的?”
老叔说:“我都盼了好几十年了,咋不急?”
刘惠顾虑道:“可咱刚认识没几天呀?人家会笑话的。”
老叔说:“咱在一堆儿过日子,怕人家笑话干啥?”
刘惠担心地说:“你要对我好……不要打我,不要象那个死鬼。”
老叔将她抱紧,象哄小孩似的:“我亲还亲不够呢,咋会舍得打你……”
刘惠也紧紧地抱住老叔,亲了又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