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要去?我们从国外进口了一批显微镜,质量有问题。总局要陈祥祯在1981年10月底以前赶到北京测试显微镜的镜头。我们必须测试得有凭有据,才能和外商交涉。如果测错了,岂不是丢国家的脸?领导也明知陈祥祯的测试是别人很难取代的,但就是不让他去。好像去北京是出风头似的。
如果是为了自己,陈祥祯是不想去北京了——何必再去看领导的脸呢?何必又要扔下儿子呢?
他一出差,一家三口分三处过,经济上的损失不去说了,他儿子因此而受到的损失能弥补吗?为了事业,他把儿子的健康、儿子的学业都搭进去了!以这样的代价却还不能换取放手工作的权利!人们啊,你们可曾想过,当中年人的精力被损耗的时候,他们的下一代—一少年人,也,柏,随同他们的父辈作出了牺牲!当我们面临着干部老化、知识老化的严重问题时,我们却还在糟踏尚未老化的、甚至新生的力量!当一个问题已经出现的时候,我们还在孕育着另一个问题!不能啊!
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陈祥祯就是要去测试进口的显微镜。而且他刚巧在星点板的基础上又研制了一种叫点阵栅网的测试工具。如果说星点板可以测度显微镜镜头的成像质量,那么,点阵栅网更进了一步——可以显示出清晰范围的数据,用数据来说话。这回陈祥祯正好可以试一试这个新式武器。
但是已经10月底了,已经11月3日了,领导就是不让他去。
4日,总局从北京来长途电话:陈祥祯为什么还不来?
5日,总局又来加急电报:“局几次去函、去电催陈祥祯同志来京,为何至今还未到,请他立即乘飞机采京。”
“陈祥祯,你到了北京把这份公函交给总局:你不能代表我们单位。另外还有一份同样的公函,我们直接寄到总局。”
难道这是监督使用?难道我们每一个人不都应该成为生活积极的参与者,成为生活的主人吗?为什么要把拚命工作的人交给这种人管呢?为什么要把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人才,交给这种人去挥霍呢?难道任意糟踏别人的能力、别人的感情才是权力的标志吗?难道这样摧残人的精神不正是破坏四化建设的行为吗?
难道中国还不够落后吗?
不不!不能让中国再落后下去了,也不能再让别人欺负我们了。陈祥桢用点阵栅网测出了进口的显微镜有一半是次品。真是知识就是力量啊!外商代表一看陈祥祯用点阵栅网拍的照片和显示的数据,当场承认他们是把库存的淘汰产品卖给我们了。
他又对陈祥祯说:“这照片能不能送给我?”“对不起,我手头只有这一套。”“那让我把照片拍下来吧。”“不,拍不清楚的。”
外商代表一下就看出这照片用了文献上还没有报道过的工具,立刻就明白了这种工具的价值。但是他不会想到这又是陈祥祯以多少痛苦的微笑换来的!不过,这下陈祥祯的单位该有所触动了吧?
无动于衷。点阵栅网无法进一步研制、推广,陈祥祯也实在无法忍受了:“厂长,我要求调动工作。”“你算什么东西?你有啥了不起?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们不放!”
是的,如果把陈祥祯放走,别的单位用了他,让他出成绩了,人家就会说你这个厂领导不会用人;让人才外流了。只有让陈祥祯在本单位枯死,才能证明领导的英明:你算什么东西?
7.我还忍耐干什么
陈祥祯躺在床上,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星空多像一块巨大的星点板啊!星点板又怎么样?我还和别人一起研制了我国第一代二万倍电子显微镜、第一台电子束加工机,编译了日、俄、英、德四种文字的二十二篇文献。可是,“你算什么东西?”
不,一个人的价值不是由某一个人说了算的,得看你给社会创造了多少价值!厂长同志,我舍不得花精力和你对骂。你利用权势压人算不得英雄!要比的话,你把厂搞好,我把科研成果搞出来,一年以后见分晓!你敢和我竞赛吗?明天就把这层意思给你写封******!
我本来一直忍着,怎么不讲理我都忍着!去年9月,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来函要我撰写仪器仪表方面的有关条目,公函还附了一份******机械工业委员会的文件,要求有关单位支持这项工作。一位厂领导又是问我:这个任务是怎么下来的?好像是我走后门似的!可我连机械工业委员会在哪都不知道!前年年底,中国科学院通过一机部发来公函,让我搞光学衍射仪。公函发来后石沉大海,我又只能干私活,终于用实验装置拍下了我试制的光学衍射仪的照片。去年8月我听说中科院向日本引进了一台光学衍射仪。二百二十万日元一台啊!这一引进,各单位都可能引进的啊!那会有多少外汇流出去!而我国本来是可以制造出来的!就是不让我们干啊!国家受多少损失都无所谓啊!
我,也忍了。有人滥用手中的权势,我是屈服于这种权势。跟领导把关系搞得太僵了,日子实在难过啊!我的一切——工作啊,工资啊,房子呀,还不是都捏在单位领导的手里?搞僵了,领导更不让我工作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价值?为什么我的命运,那么多人的命运要操纵在个别人的手里呢?为什么单位领导可以有这么大的权力呢?
我怎么忍耐,厂里也不让我放手工作,那我还忍耐干什么?
这样下去我将一事无成!你们愈是否定我生存的价值,我愈是要证明我生存的价值!这就像牛顿定律,有一个作用力,必有一个反作用力。是的,工作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权利。我必须获,得这个权利。对了,我应该去找找《文汇报》的记者!
8.记者访记者
1980年10月,《文汇报》发了市政协委员顾毓泉的文章《中国有人才,只怕墙里开花墙外香》后,上海光学仪器厂打电话给记者:文章严重失实,请你来厂听取意见!
工厂不是记者的上级,他自然可以不去。第二天,他的两条裤管被雨水打得透湿,像两层薄膜似地紧裹着双腿。当他拎着水流如注的雨伞突然出现在光仪厂会议室的门口时,会议室里的人惊奇得采了个短暂的静场……“记者同志,你们的文章说陈祥祯是光学方面屈指可数的人才,我们数给你看,我国光学方面有多少所长、教授,轮得到陈祥祯吗?”那么我们正在苦干的中年知识分子何时才数得上呢?这反而使这位记者想认识认识陈祥祯。有一天晚上八点多,他走进陈祥桢家。两人不禁都为对方感动了:啊,记者,你这么晚还来;啊,老陈,你这么晚还没做晚饭?你儿子要饿坏啦!
快收起你的资料吧!
终于,到1982年6月19日,《文汇报》记者积一年半的了解,在《文汇报》刊出了《一个工程师的苦恼》。
我走进《文汇报》社。“你是写《苦恼》的记者同志?”这是一个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叫画家作画也很难抓住特征的中年人。他和陈祥祯好像有什么相似之处。对了,肤色似曾相识,都给人营养不良的感觉;精神也似曾相识,都有一种内在的力。
于是我才知道,《苦恼》发表后,他又到厂里去了:“厂长,听说你对人讲,他发他的,我做我的。”“我没有这个印象。”“我可是在你们厂了解了三天情况了〔你还在会上说,要弄弄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要弄弄清楚我们领导的问题。我准备在职代会上检查。”
厂长转变了?
“他既然说了检查,我首先应该相信他。所以我们关于光仪厂的第二篇报道不点名了,而且准备写上厂长有初步认识。”
世界上有些品质是很难割裂开来的,譬如热诚和轻信。甚至某种弱点必须是具备了某种优点的人才能拥有的。《苦恼》揭开了激动人心的一幕。但第二篇报道会不会是概念化的最后一幕呢?
9.不是最后一幕……
我正在光仪厂“私访”。一个中年知识分子的眼睛在眼镜片后显得那么深不可测:《苦恼》给很多中年知识分子带来了希望。可是第二篇报道好像问题都解决了,还有什么可谈的?
其实我早预料到了:用不了几天就会有第二篇报道采收场的!
“不,请你相信,嗯,我相信……”可是我敢说问题一定能得到解决吗?
“陈祥祯的工作老得出差,接触的人多,为他说话的人也多。如果说他是‘墙里开花墙外香’,那么我们是‘墙里不开花、墙外也不香’。不用我们啊!所以陈祥祯在我们厂里还算是幸运的!”第二个中年知识分子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我们厂有三百多知识分子,光工程师就有一百好几十,而且很大部分是像陈祥祯这样四十好几的中年人。”你可以了解一下我们的工资、房子!知识是有连贯性的,我们回到家谁不想继续看书、钻研?可是,唉,算了,这些还是次要的。知识分子最大的痛苦是不能把知识奉献出来!我们研制新产品需要的零件,往往拖着不给加工,新产品一搞多年,成了胡子产品,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们这么多知识分子成了绑在一起的大闸蟹!想干事业的都想往外调,可是又不放我们!好像非要把我们都塞在单位里,才能说明我厂拥有多少技术力量!反正工资又不用厂长掏腰包!
把人才当作私有财产!《文汇报》发一篇报道,解决了陈祥桢的问题,他调走了。可是我们呢?我们正当出成果的最佳年龄,眼看一年一年过去了,好像有一只催命鼓在那儿不停地敲打着,叫人心里急啊!只要信任我们,我们什么都能干!
我不可能写下他们所讲的一切,我只想说,是使人充分发挥才能,还是使人变得无能为力,这是制度是否健全的一个标志。我们社会主义制度是最重视人的价值的,但有的人只强调一个人对社会的义务,而往往忽视了社会对个人的义务。现在,是时候了……文章写到这儿,我在北京看到了7月4日的《文汇报》发了第三篇有关的报道:《知识分子政策为何不落实——光学仪器厂压抑人才现象严重,个别领导人应纠正错误思想》。好,谁说是最后一幕?高潮刚刚开始!啊,(人民日报》7月3日也转发了有关的消息:《对压制知识分子现象不能熟视无睹》。我不禁想起了那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这第三篇、第四篇报道,你没有预料到吧?你看,多少温暖的目光正在投射到“最佳年龄”的人们身上。请你相信,是的,我相信……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