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尤其是诗人的感觉,往往带有一定的盲目性。当你喜欢某人时,那么不仅他的优点使他放出光彩,就连他的缺欠也会使他更具特色。现在刘绍棠说不出话来,也使晏明愈发喜不自胜:“神童!神童!”他给编辑们介绍着,又把神童带进“同春园”饭馆,让他尝尝人间的美味,营养营养。后来神童在高中二年级时写了小说《青枝绿叶》,又被选入高二的语文课本。晏明只觉得他的心田也一派青色,长满了青枝绿叶呢!
小苗需要营养,更需要爱护。50年代初在北京师范求学时就给晏明寄稿、并受到热情帮助的从维熙,后来在小学教书时,愈发显示出作家的素质。但是学校不支持他写作,说是搞“自留地”。
搞“自留地”?像这样的作者应该提供他生长的园地!“能不能把从维熙调到我们报社来?”“可以考虑。晏明,你写个材料吧。”
写材料需要附作品。从维熙发在《天津日报》上的那篇小说很好,可手头没有啊!要不,从资料室《天津日报》的合订本中撒下一张?可是,怎么能干这种顽童的勾当?他也只是在十几岁时撕过街头的报纸。那时他刚学着写诗,可又没钱订报。于是每天天色将晚时,他就把报栏的文艺副刊撕下。这个时机必须算得很准——既不能去得太早,使那些想看报的人看不上;又不能去得太晚,免得给别人撕走了。他把报撕下后,把文艺版上的作品一篇篇剪下,贴在一本本旧杂志上,这便是他的藏书和养分了。没有这些养分怕还没有他后来写的那几本诗集呢。现在为了从维熙这个人才,他只好,“重操旧业”了。
二十几年后,着名作家刘绍棠、从维熙等每每向人介绍:“晏明是我的老师。”而晏明望着这一代中年作家,又望着刚刚崛起的青年诗人,他总是又感受着四十年前的一种激情。那时,在重庆的第一次“诗人节”。二十岁的晏明望着郭沫若、茅盾、阳翰笙、老舍、臧克家、徐迟、王亚平等等,他觉得他的全部词汇都消失了,只感受着“群星灿烂”这四个字的光辉,只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化为一个星座。现在他望着文坛群星,激情依然,但想的是怎样使星座更加众多、更加灿烂了。
“晏明,你怎么支持朦胧体的诗?”我并不喜欢晦涩的诗。诗是精神食粮,总应该让人消化,不要写得太晦涩。不过,青年人在寻找适于表达他们思想感情和生活见解的形式,这是可喜的。不要轻易把一种诗的风格说成是什么体,什么派,是么,社会靠典型支撑,但靠个性而运动。(米.普里什文)没有个性,就没有文学。但是只有个性也成不了人民的作家。
“年轻人,不要听不进意见。中国的新诗有六十年历史,没有这六十年,也就不会有你的诗。你是赶上好时候啦,你要是在50年代,60年代,70年代,能这么说话吗?社会要爱惜人才,人才也要自爱啊!”晏明诚挚地对有点骄傲的青年诗人说。“千万不要急躁,更不能暴躁,遇事要冷静,假如别人批评你,你先分析一下,不要拒绝一切意见,在任何情况;要冷静,要虚心,不要给人狂妄的印象……”晏明对另一位青年诗人说。
“您特意来帮助我,来回得赶三小时路,我真是……我接受您的意见……”
莱辛说得好:“决定人的价值的是追求真理的孜孜不倦的精神。”几十年了,晏明联系了多少作者、作家,创造了多少价值?光是他所编辑的《老作家文集》(集外集)就将在文化的长河里闪现出怎样的光彩!——郭沫若的《雄鸡集》、夏衍的《杂文与政论》、曹禺的《迎春集》、巴人的《遵命集》、臧克家的《杂花集》和《学诗断想》、刘白羽的(文学杂记》、周立波的《文学浅论)、艾芜的《浪花集》、郭小川的《针锋集》、徐迟的《诗与生活》、田间的《海燕颂》等等。“北京出版社的工作做得很细致!”夏衍高兴地说,“我自己也找不全这些作品啊!”
是啊,这套丛书好像在逝川中打捞起了许多流失的作品。
当人们欣喜地翻阅一篇一篇本来已经散失的珍品时,编辑的年华却在那一篇一篇之间散失了、逝去了。当人们崇拜作家、称颂诗人时,有几个人会想起那看不见的编辑?当人们争阅又一篇新人新作时,可想过新人是怎样被发现的?当人们赞叹文坛群星时,又可曾想到星光是怎样灿烂的?
3.作者和编者
人,总应该把欢乐、痛苦、委屈等等感觉都体验过了,才能真正地懂得人生。可是,为什么往往是好人受委屈呢?
“我的信你收到了吧?”晏明坐到一位诗人也是老熟人的身边。提起那封婉转的退稿信,“很抱歉,你的诗没有用上”。
那位老熟人根本不理晏明。这种明显的冷落把晏明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谁没有自尊心啊?只是有的人更看重自己的自尊,而有的人更体谅别人的自尊。
晏明伸出头去,希望能看到对方的眼睛:“请你继续支持我们的刊物。”
而那位诗人、老熟人依然只看着别人,一眼都不看晏明,好像晏明根本不存在。
“好吧,”晏明的声音一下变得那么衰老,“以后再谈吧。”
以后对方还会跟他谈话吗?唉,不知道,不知道,晏明其实连自己说丁什么也不知道。他突然觉得自己糊涂了,老了。当编辑就要退稿,退稿就会得罪人,还有骂人的呢!一位编辑,就好像一艘颠簸的小船,满载着知识和力量,送进一个个心灵的港湾。当然,有的港湾你进不去,可这不是你不周到,是港湾的主人心胸太狭小……唉,退掉一篇稿,可能失去一个朋友;不向某人约稿,也可能得罪一个朋友;作者成为名作家,更可以不要你这个编辑朋友啊,我们的默默的编辑。
作家们可以访问、出国、赴宴会、上电视……那么编辑呢?
请你们再培养一批作家吧!
啊,我们的默默的编辑!
只有在作品被打成毒草时,编辑才和作家一样难逃厄运。十年浩劫中,晏明每次从下放劳动的郊区回到城里,总要路过厂桥那儿的一个编辑部。他始终没看清门口那块牌子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因为他一看这是个编辑部,他的眼睛就好像怕灼伤似的赶紧闭了起来。从此他每次坐车路过这儿,都条件反射似的背过脸去。这就好像一个人明明看见了他那变了心的情人,但又不愿让那失去的爱情再刺伤他的心,晚上回到家里,晏明睡不着。只好拉开灯,看着玻璃缸里的热带鱼慢慢地游动。他在生活中,也蛮可以像热带鱼一样静静地游动,不去思想,不伤精神,不生闲气,不受委屈……而且血压已经这么高了,以后发誓不写诗,不当编辑了……笑话!人家早就不要你当编辑了嘛!还用得着你发誓吗?
不过,同样一个发誓,内涵却可以截然不同。有的发誓意味着下定决心,而有的发誓则恰恰意味着下不了决心。
实际上,粉碎“******”之日,就是晏明粉碎誓言之时。
但他心里那个始终不曾消失的声音,现在愈来愈清晰地响了起来:我爱编辑工作。尽管当编辑得受些委屈。但是编辑工作本来就带有服务员的性质——为作者服务。如果说售票员可能碰卜一些骂人成习的乘客,售货员可能碰上一些蛮不讲理的顾客,那么,编辑为什么就受不得一些委屈呢?日本电器大王松下幸之助有句名言:用户是帝王。那么,对于编辑来说,作者是帝王啊!
于是晏明又勤勤恳恳地揣着稿件去找作者了。他呼哧呼哧地攀登楼梯,走到三楼就得靠着栏杆喘息一会儿,走到六楼他刚想敲门又缩回手采——让自己先喘上,一会儿吧。否则进门以后喘得说不出话来,不太礼貌吧?
“啊!老晏!你怎么来了?”“给你送稿采了,想请你稍作些修改。”“唉呀,我可以上编辑部去么!”“我来一趟,你不就可以节省时间了?”
“可是让你爬六楼——”“嘿,你的时间宝贵啊!”
晏明又揣着一张编辑部的介绍信找到市委某部门:“一位经常给我们写稿的作家从外地来了,希望你们能介绍一个单间住处。作家写稿,需要安静啊!”“我们领导开会去了。”
“啊,什么时候回来?”“等一会儿吧。”
这“,会儿”就等了多久?接着又上一个招待所等了“一会儿”。接着又……总之,几个“一会儿”加在—起就是两天。
当晏明终于把一位“帝于”带到住处去时,他是那样的轻松愉快,他实在觉得他不过累了“一会儿”。是么,在他漫长的编辑生涯中,这不就是一会儿的工夫吗?
而他自己,却很难有一会儿写作的工夫。星期天,他泡上一盆衣服,然后才能铺开稿纸,拿起钢笔。他静静地等待着诗意的来临,倾听着灵感的声音。“笃!笃!”这是什么声音?啊,又有人敲门。
“你是——”“您是晏明老师吧?我是从贵州六枝矿来的,我就是冒昧给您寄诗的电工。”“啊,是你啊!快坐,快坐!”
晏明把自己的诗稿推到一边,便开始谈起了艾青的无韵诗,沙鸥的八行体。我国有李白这样的诗仙,杜甫这样的诗圣,自居易这样的诗豪,更有多如繁星的诗人。那么像晏明这样本来就是诗人后来又热心诗歌事业的人,又该怎样称呼呢?就叫诗编辑。一个静静的编辑。
平静的晏明啊,他的心是不平静的。他每每把各地来的诗迷们送出家门,送出编辑部,送上公共汽车,甚至送上火车后,还要写诗。这样方知作者之甘苦、读者之好恶啊!一粉碎“******”,他就为中央乐团写了清唱剧《刑场上的婚礼》、大合唱《风暴之歌》(歌词)。他的配乐长诗《相思海的传说》发表后,在各地十几家电台广播;他的一组组短诗更是从北京飞向上海、四川、广西、云南、黑龙江……
我倚着泪浸的墙,血染的砖,亲吻你,亲吻你呵,祖国!
我抚摸我过早花白的鬓边,呼唤你,呼唤你啊,春天!
(1980年)
晏明的诗有着怎样的热情?去问问祖国,问问春天!
晏明的诗里更跳动着一颗青春的心。不少读者竟以为他是个中青年。“晏明叔叔,您的诗激动着我……”“晏明阿姨,您的诗那么美,使我更热爱祖国……”诗年轻,是因为心年轻。看一个人是否年轻,也有各种角度。年龄,这是一种角度。心灵,这又是一种角度。人在生活里,谁能不遭受一些不公和委屈?但是一颗青春的心,能从坎坷中采撷生活的美;能用自身的微热,为别人铺下一片光明。无怪乎一位着名老作家来信说:“晏明,你是第一流的编辑家。”晏明笑了:老作家同志,你怎么糊涂了?从来只有诗人、作家、作曲家、艺术家……编辑是不能成为家的啊!有作家协会,戏剧家协会,音乐家协会,电影家协会,美术家协会,为什么惟独没有编辑家协会呢?为什么?
艺术家啊,就像一朵朵芳香四溢的玫瑰。但是当人们赞美玫瑰的时候,可想到培育玫瑰的养分?
是啊,即使是未来的考古学家,恐怕也不能发现80年代的中国,有一个叫晏明的老编辑。不过晏明从一篇篇作者的新作中,从一封封作者的来信中,却得到了人生最难得的报偿:快乐。世上诱人的事物太多。人们对身外之物的追求也无止境。
但是,富有而不知足的人,仍然像冬天一样空虚;虽无所有而知足的,却可以像秋天一样充实。正是这些充实的人,在把我们社会的精神充实起来,把社会支撑起来。
晏明同志,读了您的一封封长信,我们就是一首诗不发表,心中也感到安慰。我们这两个有点残疾的工人,在业余创作中遭到打击,您和其他报刊编辑给予了热情的关心……生活对我们似乎并不太亏待。我们这个世界,好人还是很多的。晏明伯伯,从前我没有伯伯的观念。因为我爸爸是老大。那天我看了您的信,想起您的满头白发,就忽然觉得,我有了一位伯伯。在写作上,您给了我鼓励……晏老师,我忍不住捧着您的信照了相。我照相时想着您,因此我才发自内心地微笑了晏明老师,我永远感谢您!
我这样说,也许会惹您生气。因为您热心帮助我,决不是为了换取我对您的感激……晏明放下这一封封信,多少多少信啊!他走到窗前:啊,天快拂晓了。他赶紧躺下,再睡一会儿。那一封封作者来信,就像一阵阵柔和的春风,为他拂去长年的劳累;那一句句话语,就像一个个深情的乐句,把他送进静谧的梦里。他在梦里又轻轻地背起了他的一首诗:玫瑰花,玫瑰花,此时,在祖国北方边疆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青年在给他写着长信:“晏明老师,也不知现在是几点了。邻居家的公鸡已经叫了三遍了。而此刻,在远离北京千里之外的边疆,还有一盏灯亮着。灯下,一人爱您而您不认识的青年,正在写下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祝您健康!”